[已完结][银英][粮食]Another BY Shoulder

原载桑桑学院PLUS:http://sunsunplus.51.net/text.php?id=12&tid=1238&page=1


Another





一

尤里安·敏兹放松了肩膀，轻轻甩了甩手。
连续数十小时的宇宙航程之后，紧接著跟费尔南丁大学的柯林斯教授会面，实在是有些过于紧凑。不过，由于航程中遇到磁暴而延误了三小时之久，他也不好意思再让柯林斯教授苦苦等候了。所以一下宇宙船，他就马上赶到费尔南丁大学跟柯林斯教授见面。无论如何，还好明天的演讲并不会受到影响。
费尔南丁大学是波契里行星最古老的大学，以人文史学著称，收藏有相当丰富的典籍书册。他还记得，杨在世的时候，一直都很希望有一天能够造访这个深具历史以及内容的大学附设的图书馆，可惜始终没能如愿。
一半是为自己，一半是为故人，尤里安向柯林斯教授提及希望能参观图书馆。柯林斯教授立刻带他到这栋富有巴洛克风格的宏伟建筑。
他表示希望能在图书馆里走走，柯林斯教授很体贴地让他独自行动，并说会在办公室里等他，再一起去吃晚餐。
费尔南丁大学的图书馆是对外开放阅览的图书馆，一般民众均可凭身分证件进入阅览，但是并不提供外借服务就是了。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书都可以随人阅览。图书馆中设有一间经典收藏室，专门收藏一些珍贵的古籍，要通过特别申请才能够进入阅览。想像中，如果杨在的话，说不定会望著经典收藏室的门，露出渴望不已的眼神吧！
偌大的空间中，一排排高耸的书架林立，各种年龄层的读客驻足在吸引自己的书架前留连。读客中，除了学生外，以老年人居多。
充满书的气味的空气…尤里安深深呼吸著，这就是会让死去的杨感到无比幸福的一种味道吧！
非常安静，只有翻阅书页的声音。这种声音似乎比全然的寂静还要令人感到宁静。
尤里安踏著轻轻的脚步走著，越过一条条的甬道，心情平静安宁，带著一丝丝感伤。
他突然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因为他看到面前的甬道深处有一个少年仰著头在看书架上所陈列的书。一个十来岁的黑发少年。
在这里看到这种年纪的孩子似乎有些突兀，但是，让尤里安停下脚步的原因不只于此。他总觉得这个少年似乎在哪里见过。尤里安举步走向少年。
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少年转过头来，一张沉静阴郁的脸，显得早熟。
尤里安的心脏加快跳动了起来，好熟悉的容颜，纯黑的头发，纯黑的眼眸…
少年面无表情地从另一头走开了，尤里安跟上前去，却不见踪影，不知道那少年消失在哪一条甬道。
跟柯林斯教授一起吃饭的时候，尤里安很难保持专注力。他的思绪一直飘回在图书馆中见到的那名少年，那容貌肖似已逝的故人，阴郁的沉静却又显得如此不同。
晚上回到旅馆，尤里安用随身电脑与菲列特列加取得联络。
「我想麻烦你把杨提督小时候的照片扫描传给我，最好是十来岁左右的照片。」
菲列特列加当然觉得奇怪，但是并没有多问。
传过来的是杨大约十四、五岁时的照片。
尤里安　住了。
虽然年龄上有两、三岁的差距，但是，那名少年的长相简直跟照片中的杨一模一样！
要不是那名少年特别阴沉的神情划出了巨大的区隔，他一定会认为是少年时代的杨从照片中走出来了。
无法等闲视之的疑惑弥漫在尤里安的心头，那名少年跟杨有什么关系？可能只是一个机率上的巧合吗？数百亿的人口中，会有相似容貌却毫无关系的人或许只是遗传上的贫乏性所造成的？
明天，杨去世就满十二年了，那名少年看起来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岁数。虽然这也可能引发一些联想，但是尤里安无法接受纯粹是浪漫主义产物的解答。

纪念性质的专题演讲于六月一日下午在费尔南丁大学的大礼堂举行。尤里安·敏兹应邀发表标题为：「历史·人的选择」的演讲。
尤里安觉得自己是以代理人的身分在陈述亦师亦父的故人一生的理念与思想，所以，演讲中，他的眼神经常落在这个宇宙外的世界，而不是面前的听众。
一直都有人批评他的历史观全无自己的见解，只是在为杨的思想作注解而已。但是，那些人不了解的是，他有意如此。他只想要忠实地把杨的思想理念传递下去，不想增添或删减任何一点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对尤里安来说，作为一个传递者是他自主的无悔选择。
演讲结束，掌声像潮水一样涌起。这是献给那位已逝的伟大思想家兼行动者的赞誉，尤里安一直是如此认为的。

尤里安其实非常想再去一次图书馆看看是否可以再遇见那名少年，但是已经订好的回程船票的登舰时间却不允许。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但是，他也无法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二

回到海尼森之后，尤里安对卡琳提到这件事。
「我对过杨提督少年时期的照片，真的是太像了！只是那名少年的气质有些阴沉，这一点跟杨提督很不一样。但是，单就实际的长相来说，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你觉得…要不要跟菲列特列加说这件事？」
卡琳眼中闪著疑惑的光芒，说：「难道杨提督当年…」
尤里安摇头：「你不要乱猜，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杨提督虽然伟大，也不表示他就完美无瑕。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人，要是有什么出轨的行为，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啊！再说，也可能是在跟菲列特列加结婚之前的事，你又不真正知道那个少年的年纪。」卡琳对于菲列特列加的敬爱以及对男性的偏见，使她做了这种大胆的猜测。
尤里安不相信杨曾经做出对不起菲列特列加的事。
「这不是道德的问题，那种事根本不符合杨提督的个性。」
卡琳却没有轻易被说服：「任何人都无法完全了解另一个人，不要太有把握了啊！如果说是像那种滥电视剧的剧情，是酒醉之后的结果，也未必说不通呢！」卡琳对于男性的不信任感一直都还存在著。
这种话本来是很容易让人生气的，但是尤里安并没有动怒。
自私一点来说，他倒宁愿那少年真的有杨的血统。但是，就算是父子，有可能相似到这种地步吗？尤里安无法挥去心中的疑惑。
「那…依你看…要不要告诉菲列特列加？」尤里安的口气有点犹疑。
卡琳说：「你想追查这件事吧？」
尤里安慢慢地点点头，他无论如何不能放弃不管。
「既然如此，那你就告诉她吧！我想，就算当年真的是杨提督对不起她，如果能够找到杨提督的骨肉，她一定还是会很欣慰的。」
尤里安觉得心情非常复杂。他不希望事实是像卡琳所说的，但是又希望杨真的有留下血脉。
尤里安去拜访菲列特列加，略带不安地说出了那名少年的事。
「所以那时才请你把照片传给我看，我是想确认一下。结果，发现真的太相似了。」
菲列特列加的眼中闪著光，那不是悲伤愤怒，而是喜悦。
「你想…那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她曾认为，杨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血脉是一件好事。但是，随著岁月流逝，她愈来愈觉得这是一种遗憾。是怎么样的往事也好，如果，真是如此…她只会觉得安慰。
尤里安哑然，只能注视著菲列特列加仍然美丽如昔的面容。
「能找到那个少年吗？」菲列特列加的声音微微颤抖。已经好久好久，不曾见过她如此激动。
「……我不知道，但我打算试试看。」尤里安坦白地说。

既然打定主意要寻找那名与杨神似的少年，尤里安经过菲列特列加的同意，把这件事告诉了杨的旧日僚友们。每个人起初的反应都可以用「惊愕」二字来形容。
「不会吧？学长是这种人吗？不，应该说，杨学长有能耐做这种事吗？」亚典波罗皱著眉头如此说道。
「那个笨蛋，不会是那时候被什么女人拐骗了吧？想不透，想不透。」卡介伦频频摇头。
「没想到杨提督一副情场白痴的样子，竟然跟先寇布那家伙有相同的战绩哪！」波布兰做出这种遭人白眼的发言，若无其事地微笑著。
林兹说：「这不像杨提督的为人哪！」
「…我设法查查看好了。」巴格达胥做出这个承诺之外，并没有说出任何评语。
尤里安心里一直有种不安的感觉。就像林兹说的，杨不像是会发生这种事的人。他脑中的思考遇到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三

一等任教的学校放暑假，尤里安马上动身前往波契里行星。
柯林斯教授很高兴地把尤里安当私人好友一般地接待他，尤里安表示此番前来是渡假性质的，同时希望能在费尔南丁大学图书馆中收集一些资料。
「这当然没问题，如果需要参考到珍藏的古籍的话，我也可以尽量安排看看。」柯林斯教授很爽快地说。
尤里安谢过柯林斯教授，心里有一点歉疚。
尤里安从图书馆一开门就进去，一直待到关门时间。他几乎无法静下心来读什么书，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绕著图书馆的甬道，寻觅著那名黑发少年的身影。
连续三天，尤里安几乎想要放弃了。但是，他终于又看到那名少年。
像上次一样，少年似乎相当孤僻，一发现尤里安在看他，就打算走开。但是这一次，尤里安无论如何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尤里安追上去，叫住少年：
「小弟弟！请等一下。」
少年似乎不想理人，但终究还是慢慢地回了话：「请问…您有什么事？」
一时之间，尤里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拿出杨少年时期的照片，举在少年面前。
少年注视著照片，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
「跟你很像对不对？这是我认识的人小时候的照片。」
「…我懂了，所以你才来找我。」少年的神情回复平常。
以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他显得太过阴沉早熟。
尤里安决定以面对成人的姿态来面对这个少年。
「是的。我想你也会同意，这是非常惊人的巧合。所以，我希望能跟你谈谈。」
少年本来想开口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尤里安请少年到大学附设的咖啡厅。
「…你想喝什么？」
「红茶好了。」少年说。
听到这个答案，尤里安的心震动了一下。连这种饮料上的嗜好，也跟杨是如此一致。
点了两份红茶之后，尤里安谨慎地展开话题。
「我姓敏兹，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少年似乎不想开口，但终究还是答道：「艾克斯·罗尔威康。」
茶送来了，两人暂时陷入沉默。
尤里安问：「…你常来这个图书馆？」
「嗯，这是我父亲唯一允许我去的地方。」
「……你有兴趣的是哪一类？」
「历史、军事类的。」艾克斯平淡地说。
尤里安必须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勉强不露出激动的表情。
尤里安问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艾克斯露出疑惑的神情，使得他看起来更神似杨：「…没有。事实上，我并不认识很多人，除了我父亲和雪莉，我几乎没有跟别人交谈过。」
尤里安力持镇定地说：「照片中那个人…是我的义父，他…在十二年前去世了。」
艾克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不知道自己几岁。但是似乎应该是十一、二岁。」
尤里安压抑著自己的情绪，说：「你说你喜欢历史，那么…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照片里的人…他的名字是…杨威利。」
艾克斯的眼睛睁大了，显得更深更黑：「原来你是尤里安·敏兹？我该想到的……其实，我自己一直都觉得我有点像杨元帅，我一直认为是因为同样是黑发黑眼的缘故…我曾经想过，我父亲或许就是因为我长得像杨元帅，所以才收养我的…」彷佛不习惯一下子说这么多话，艾克斯露出一丝疲累的神情。
「对不起，你说，你的父亲……？」尤里安追问。
艾克斯平淡地说：「他很崇拜杨元帅，满屋子都是有关杨元帅的书籍、碟片。我从有记忆以来，就被他收养。不过，其实我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尤里安忍不住说：「…你跟杨提督实在太像了！所以…我不禁认为，或许你跟杨提督有什么血缘关系…」
艾克斯茫然地注视著红茶的液面。
尤里安急切地说：「我想跟你的养父谈谈，可以吗？」
艾克斯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里有著隐隐的不安及恐惧，
「不，我不认为这是好主意。我得回去了，明天，你还会来吗？我再来找你。」
尤里安点点头：「请你一定要来！」


四

但是第二天，艾克斯并没有出现。
无论是图书馆或是咖啡厅里都不见他的踪影。
图书馆关门时，尤里安向管理员询问：
「请问…是不是有一位黑发的少年，经常来这里？」
「嗯，是有这么一个男孩，大概每个星期总会来二、三趟。不过，今天没看到人。」
「是这样吗？…谢谢。」尤里安难以抚平心中的不安。艾克斯说好要来，却没有出现，莫非发生了什么事吗？
焦虑而不知道结果的等待是如此折磨人，尤里安既吃不下任何东西，也睡不著。他仰躺在旅馆的床上，一遍遍回想跟艾克斯的对话。
听起来，艾克斯的养父并不是慈爱型的父亲，很有可能是那种极为严酷的男人。艾克斯说过，图书馆是他唯一被允许可以去的地方，这表示，他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所应该享有的自由。他应该也没有上学。
什么样的家庭会让孩子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尤里安的心底某处隐隐作痛。
如果艾克斯的养父是因为艾克斯长得像杨才收养他，那这个人的心理上恐怕也有相当的缺陷。但是，话说回来，在一个孩子还小的时候，怎么能够确定他长大之后竟会如此像杨？
艾克斯提到一个女性的名字─雪莉。这位女性显然不是艾克斯的养母，不然他应该会说成「我的母亲」。那么，这位女性对艾克斯来说，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想到艾克斯在外貌上、性向上跟杨那种无法轻忽的相似，尤里安很难说服自己说艾克斯跟杨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艾克斯为什么没有赴约？是被发现与外人接触而被禁足了吗？还是突然生病了？甚至…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
纷乱的思绪塞满了尤里安脑中所有的回路，使得他觉得自己的头好像快要炸开了一般。但是，眼前他根本没有任何事可以做，只有等到明天再去图书馆等等看了。一种深刻的不安与无奈沉甸甸地挂在尤里安的心头。他连跟卡琳联络的心情都失去了，只能瞪著天花板，直至天明。

尤里安疲惫地坐在图书馆中靠近大门的位置，眼睛不时瞄向入口处。虽然他面前放了一本书，但是他根本看不下去。让他如此疲累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一晚没睡，而是因为精神上的极度紧绷。多少年了，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种如同备战的紧张情绪。
下午三点，黑发少年神情木然地走进来。尤里安几乎立刻整个人跳了起来。
艾克斯并没有看到尤里安，只是迳自往里面走。尤里安马上从另一边跟上去。但是艾克斯的身影又消失了。尤里安焦急地走过一条条甬道，然后，在一条特别寂静的甬道中看到艾克斯。
艾克斯并没有在看书或任何东西，只是发呆似地站在高高的书架旁。听到脚步声，艾克斯转向尤里安，他的脸上没有惊讶或其他激昂的表情，只是举起了一只手，对尤里安做出禁声的手势。
尤里安停下脚步，心中感到疑惑。但是，艾克斯安静从容的动作，彷佛蕴含著不可抗拒的力量。恍惚中，尤里安彷佛回到从前，在他伟大的师父身上，他也曾经感受到这种力量，只是…更强大，更熟悉。
艾克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慢慢翻开。然后，他拔下一根头发，放在书页的狭缝中，把书合上，插回原来的地方，但是他没有把书完全推进去，而是让那本书比其他书稍微突出。
艾克斯沉著地做完这些动作之后，面对著尤里安，轻轻地摇摇头，然后从另一边走开了。
尤里安没有追上去。他看得出艾克斯在告诉他不要这么做。
尤里安走到刚才艾克斯站的地方，抽出那本书，小心翻开书页，看到了那根微微卷曲的短发。尤里安用手指掂起那跟头发，凝视著，然后，小心地用一张名片夹住，收进自己的皮夹。他把另一张名片撕去姓名衔称后，夹在那本书中，合上书本，放回原位。这一次，他把书本完全推进去。尤里安注视著书名「图腾崇拜的起源」许久。然后，他从艾克斯离去的相反的一头走出这条甬道，离开图书馆。



五

尤里安整个心思都被艾克斯这个少年盘据住了。艾克斯的确像极了死去的杨，但是，有一丝奇异不明的感觉却始终挥之不去。尤里安竭力思索著这一切，为什么总有一种怪异不安的感觉？
一回到海尼森。出于下意识的判断，尤里安第一个去找的人是亚典波罗。
亚典波罗听完尤里安的陈述，沉思了片刻，说：「你其实并不知道杨提督少年时期或是青少年时期是怎样的，对吧？」
尤里安点点头。
亚典波罗说：「我想，你之所以感到怪异，是因为那个少年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却像的是你所认识的杨提督，也就是成年之后的杨。我相信，杨在十二岁时，并不会让人感到那么特别，你懂我的意思吗？」
尤里安认真地咀嚼了这番话，深深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奇怪……不管怎么说，他给了我一根头发，我想可以去拿去做DNA分析，但是…要怎么跟杨提督的DNA作比对？提督已经不在了……」
总不能把杨的遗体挖出来吧？这种事在感性上或是理性上都有相当不容易克服的地方。就算菲列特列加同意，要挖开杨的墓地，也会引起相当大的骚动，说不定还会引发什么不可预知的事件，实在不能轻忽。
尤里安甩了甩头，光是用想的，他就觉得对死去的故人是一种亵渎。
亚典波罗说：「军部说不定还保留有杨的DNA记录。看来只有请巴格达胥去查查看了。」
当年，同盟军的每个军人都会留下DNA记录以备特殊装备的识别或是战死时可以比对认尸。但是，由于不能无限制地储存不断增加的庞大资料，一旦一个军人死亡并完成身分确认之后，其DNA记录将从资料库中删除。
「已经这么多年了…可能还保留著吗？」话是这么说，但无论如何也得试一试。
尤里安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实说……就算艾克斯跟提督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没办法放手不管了。看起来，他过的绝不会是什么幸福的生活…我觉得，跟提督有血缘关系也好，没有也好，他…他是这么像提督…我希望他幸福快乐…就算这是我自私的自我安慰吧！…当年…我没能挽救提督的生命，现在，我想挽救提督的分身的幸福…就算…所谓的分身，只是我一厢情愿这么以为…」
亚典波罗拍拍尤里安的肩膀：「那又怎么样？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而已。打从上次听你说遇到一个酷似杨的少年，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想法。这么相像…又让你遇到…怎么说，都算是跟我们这些人有缘吧！反正，事情只要去做，就有可能成功，唯一的失败模式是根本不开始。别想那么多了，先找巴格达胥叫他想办法找到杨的DNA记录来跟这跟头发作比对。另一方面，我想也可以从少年的姓名开始查，他的姓─罗尔威康也不是那么常见。如果他的养父只让他到图书馆，而他又是一个人去的话，他住的地方肯定不会离图书馆太远，查查看，可能会有什么线索。巴格达胥这回
i大大派上用场啦！让一个孩子连跟人交谈的自由都没有，怎么说也让人看不过去啊！」
昔日的杨舰队成员中，只剩下巴格达胥仍然担任公职，而且还是情报单位的要员，或许真的能够帮上忙吧！
「也只有这么办了。」尤里安说。
亚典波罗说：「至于那根头发…我可以找莎莉帮忙。」
「…这样好吗？你们不是……」
亚典波罗摇摇手：「哎呀！没关系啦！我们可是好聚好散的。…她是个可信任的女人，找她帮忙比较安心。」
「…但是…她会愿意吗？」
「会啦！你放心吧！」
尤里安把小心保存的那根黑发交给亚典波罗，
「那就拜托你了。」
亚典波罗凝视著尤里安，说：「尤里安，不是只有你想要为杨做些什么啊！」
尤里安微微牵动嘴角，画出一抹微笑：「嗯，我明白。」


六

亚典波罗在三月兔亭餐厅等候著。只要是约了人，他大多都会选这里作为见面地点。与其说是出于喜好，不如说已经成为习惯。
七点三十分整，莎莉·奥迪走进餐厅。
亚典波罗一眼就看到她，这个女人守时的好习惯一点也没变。
莎莉踏著沉稳的步伐走过来，稍带冷淡的美丽还是一如往昔。
「莎莉…好久不见…近来好吗？」亚典波罗变得笨拙起来。
莎莉让自己修长的身躯舒适地坐在座椅上，淡然地说：
「我很好。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才会来找我这个前妻吧？」
亚典波罗略带不安地说：「你不要这么说，我也不是故意不跟你联络…不过，这回确实是有事找你帮忙就是了。」
莎莉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损你一下罢了。当初，要求结婚的是我，要求离婚的也是我，我没什么可怨的。」
两个人点菜之后，亚典波罗说：
「…我这里有一根头发，希望你能帮我分析DNA序列，以便用来监定血缘关系。」
「不是你的孩子吧？达斯提？」
「别开我玩笑了！当然不是！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太多…我们需要详细的比对…怎么样，帮不帮我？」
莎莉看了亚典波罗一会儿，问：「那比对的参考DNA呢？」
亚典波罗皱了皱眉头：「这就是麻烦的地方。那人已经过世多年…现在我们正在设法取得他的DNA…」
莎莉说：「好吧！详细的比对是吗？那我就先把这根头发的DNA序列列出来好了。当然只列人类之间会有差异的部分。不过，这个资料量也不小，虽然难是不难，但需要一些时间。」
亚典波罗举起红酒杯：「先谢谢你了。」
莎莉也举起酒杯：「欠我的人情，总有叫你还的时候的。」
「那有什么问题？」
酒杯轻轻相碰，两人各自啜饮了一口红酒。
「对了，达斯提，你还是没什么进展吗？」
亚典波罗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什么进展？」
莎莉扬起眉毛：「你还需要跟我装傻吗？我都已经放你自由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提出离婚的要求？达斯提，你这么不乾不脆的，一点也不像你的为人。」
亚典波罗露出一丝苦笑：「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
莎莉说：「我不是在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只是看不惯你这么拖拖拉拉。」
亚典波罗沉默了一会儿，说：「早在认识你之前，我就曾经…但是，这种事不是只取决于其中一方的。我只有等，别无他法。我不想给她压力。」
莎莉晃晃酒杯，低声说：「没错…感情的事，不是一个人能够决定的…」

七

下著滂沱大雨，尤里安让浮动车设定为自动驾驶。流线型的车体彷佛是在雨中游泳的鱼。卡琳并没有一起来，她似乎有意避开艾克斯这件事。卡琳对杨的感觉在性质上、程度上其实都跟昔日杨舰队的成员有著相当不同的地方，更别说是尤里安和菲列特列加了。卡琳不是不能体会尤里安的心情，但是却也无法强迫自己拥有相同的心情。最后，她选择置身事外。

尤里安走进菲列特列加的住处时，巴格达胥和亚典波罗已经先他而到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其他人…」
亚典波罗说：「就我们几个。其他人…之后再转告他们就可以了。」
尤里安点点头。
菲列特列加一直沉默不语，她微微垂著头，心思彷佛不在这个屋子里。
她生命的重心一直都偏向那个已逝的故人，她所做的任何事的出发点几乎都是为了那个人。现在，她的心里期盼著一件事，却又害怕…
亚典波罗看著菲列特列加，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却没有说出口。
巴格达胥说：「我找到杨提督的DNA记录了。」
菲列特列加、尤里安以及亚典波罗都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亚典波罗问：「军部人事局没有消掉吗？」
巴格达胥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不，军部的人事记录资料库中已经没有杨提督的DNA记录了。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就这样消除掉这笔资料呢？我是在一项秘密研究的资料库中找到的。那个资料库中，除了杨提督的DNA记录之外…还有阿修比、林·帕欧等人的DNA记录。」
巴格达胥闭上嘴之后，室内一片沉静。
听到这几个名字，那个研究的目的已经是不言自明了。
亚典波罗冲破沉默，用一种极为嫌恶的语气说：「连死了以后，还要做最大限度的利用是吗？」
菲列特列加首度开口：「…不管怎么样…我们因此能够取得这笔资料…」她的声音有些浮动不定。
巴格达胥拿出一片超高密度记忆光碟，亚典波罗接过来。
「不管结果怎么样，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巴格达胥说。
尤里安一直没有说半句话。其实，或许他没有在场也无所谓，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必须参与这件事的每个细节。他心里渴望著某个结果，通往那个结果的绳索上的每个绳结，他都不想错过。

亚典波罗拿到光碟之后，立刻把光碟送到莎莉手上。
「我拿到参考DNA序列记录了，拜托你了，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
莎莉用浅蓝色的眼珠凝视著亚典波罗，说：
「之所以重要…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别人？」
亚典波罗说：「都有。这件事…相当敏感。」
莎莉说：「我知道，不然你也不会找我。多谢你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放心吧！」
亚典波罗微笑了：「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一直都知道这点。甩掉了我，你一定会有更好的机会的，我完全相信。」
「哼，就会耍嘴皮。好了，我还在忙呢！有结果之后我会通知你的。」莎莉说完，把光碟放入口袋，转身走开了。

数天之后，亚典波罗接到莎莉的电话。
「达斯提，你有没有弄错？」
「弄错？什么？」
「那个参考DNA序列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比对又比对，如果那根头发和参考序列的不是属于同一个人不同年纪所采样的话，那这两人最可能的关系就是同卵双胞胎，他们的基因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根头发的DNA终端好像稍微比较短一点点…」
一时之间，亚典波罗说不出话来。他所有的脑细胞好像一下子全都浸入冰水中，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达斯提？」
亚典波罗回过神来，
「莎莉，这件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你马上把那片光碟销毁！」


八

亚典波罗联络了尤里安等人，约他们在位处各人住所中心点的林兹家见面。他惟独没有通知菲列特列加。
林兹开门让亚典波罗进去，没有开口问任何话。
亚典波罗说：「你的夫人孩子呢？」
林兹说：「我叫玛莉莲带孩子出去玩了。」
没多久，卡介伦、尤里安、巴格达胥前后到达。
然后，波布兰也到了。
「大家都到齐啦！菲列特列加呢？」波布兰问。他好像是唯一没有感染到紧张气氛的人，仍是一派轻松。
自从几年前那次绯闻事件之后，他们这一夥人就很有默契地不再称呼菲列特列加为杨夫人了，而是直呼她的名字。
亚典波罗说：「我没有通知她。」
波布兰注视著异常严肃的亚典波罗，绿色的眼睛显出锐利的光芒。
尤里安调整著呼吸，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亚典波罗说：「…DNA比对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个孩子─艾克斯，应该…是杨的复制人。」
一时之间，空气彷佛冻结了一般凝重。
复制人…这在技术上并无任何神秘之处。
地球核暴战争之后，大半科学研究资料被毁，生物科技同样受到重创，许多珍贵的资料都灰飞烟灭，包括对于基因的各种研究，也受到相当惨重的损失。这使得遗传上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又得重头来过。不过，要复制出一个人仍然并非难事。
但是，从地球还是人类中心的时代，就发生过无数的悲剧，复制人成为器官农场、大规模复制人类作为买卖…引发了惨绝人寰的流血事件以及严重的社会问题。数百年前的兰特雷尼斯事件更是震惊人类社会。此后，复制人成为一个禁忌。无论是哪一种政体，都明文规定严格禁止。
室内安静得似乎可以听到每个人的血液流动的声音。尤里安彷佛感受到他身上的鲜血一直往下沉。而在其他人眼中，尤里安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确定吗？这种事可不能随便下结论哦！」波布兰问道。
亚典波罗说：「我想可以肯定是这么回事。DNA比对的结果显示，艾克斯的基因跟杨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在于艾克斯的DNA终端似乎较短…」
「终端较短？这表示什么？」
亚典波罗说：「根据我的了解，DNA的终端会随著年龄散失。也就是说，年龄愈大，终端愈短。杨的DNA记录应该是军官学校毕业时采样的，而艾克斯才十一、二岁，他的DNA终端却比杨的DNA记录还短，表示艾克斯是用杨年龄较大时的基因去复制的。」
当年，亚典波罗就是因为制作遗传相关的系列报导而认识了莎莉…
「是谁做的？目的何在？那个人怎么有办法取得杨提督的基因？」林兹问道。
卡介伦面色凝重地说：「我认为主事者跟艾克斯的养父绝对脱不了关系。至于目的…恐怕是你我都难以想像的吧！要取得杨的基因并不是难事啊！对吧？只要一根头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提督已经死了都还不放过他？他一生付出得还不够吗？不够吗？！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尤里安的声音摇摆著，最后，像是在嘶吼。
「冷静些。」林兹按住尤里安的肩膀。
波布兰眼中闪著不知畏惧的火光：「事到如今，还客气什么？就去波契里找到那个小杨，顺便把他那个养父给揪出来！」
卡介伦皱著眉说：「这样好吗？」
波布兰说：「复制人是绝对违法的事，罪很重哪！谅他那个养父也不敢张扬！既然是杨提督的分身，怎么还能让他继续落在那种心理变态者的手里？我们去把小杨带回来吧！」
一直沉默的巴格达胥开了口：「复制人需要一定的生物科技背景，我可以缩小范围再从罗尔威康这个姓氏查查看。」
卡介伦点点头：「就看你的了。还有一件事…谁去跟菲列特列加说这件事？总不能一直瞒著她。」
好像又回到杨刚去世时的景况。虽然一是死、一是生，却同样让人不知所措。
「我去。」亚典波罗说：「…我来跟她说。」
尤里安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她原本……」
亚典波罗轻轻点头：「我知道。她够坚强的，放心吧！」
尤里安点点头，转向波布兰：「我们去波契里。」


九

亚典波罗看著菲列特列加沉静的眼神，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无论结果是什么，告诉我吧！我想我都可以接受。」菲列特列加静静地说。
亚典波罗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说：「…DNA比对的结果…艾克斯跟杨的基因…是一样的。」
菲列特列加的眼神彷佛震动了一下，但是，她并没有露出讶异的表情。
「其实…我也猜过这个答案。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但是…我没办法感激那个人。因为…因为…我总觉得…对于一个终于放下一切、好不容易轻松的人来说…这一切…显得残酷……」她没有意识到眼泪已经沿著脸颊滑落。
「…好像…强留著他的一部份…不让他安息……让我觉得心痛……」
亚典波罗只有静静地听，对每一个深爱杨的人来说，这种事都很难让人接受。因为生命的历程是不能重来的，复制一个完全相同的生命，感觉上像是在亵渎死者，像是在玩著残忍愚昧的游戏。
沉默许久之后，亚典波罗说：「尤里安他们正设法找到艾克斯，把他带回来。或许你可以先想想看，到时面对他的时候要说些什么。」
说什么？菲列特列加突然觉得，这一切不可能是出喜剧。
尽管艾克斯拥有杨的一切特质，但是，对于艾克斯来说，她、尤里安、亚典波罗等人都只不过是陌生人…
「如果…他过得好的话…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去……？」
「但是他不可能过得好。」亚典波罗的表情沉郁，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他。
真正爱杨的人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既然出发点不是善意的，对被创造的生命来说，怎么会有幸福可言？
杨…
爱他的人必须忍受失去他的痛苦，不爱他的人却任意重制他的生命…
「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不会放弃，尤里安也不会，我们都不会！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一定要缔造一个好的结局！」亚典波罗彷佛对著已经不在这世上的某人这么宣誓著。

十

尤里安和波布兰抵达波契里之后，也只有按照老法子─到费尔南丁大学图书馆兜圈耐心等候。
尤里安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到那本「图腾崇拜的起源」。他上次夹进去的那张纸片，果然已经不见了。
但是，尤里安一直都没有受到任何讯息。
「真可惜，图书馆好像不是美女会来的地方。」波布兰好像有些遗憾似地发表他的感想。
「如果小杨再不出现，我可要失去耐心了。我要到其他地方，以免波契里的美女们失去遇见我的机会啊！」
尤里安拍了波布兰一下，波布兰顺著尤里安的目光望去，看见艾克斯面无表情地从入口进来。就像生前的杨一样，艾克斯并不是那种走路的时候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他从尤里安面前不远的地方走过，完全没看旁边的任何人事物。
尤里安和波布兰跟上去，转入艾克斯走入的甬道。
尤里安并未刻意放轻脚步，他不想吓到艾克斯。艾克斯回过身来，看到尤里安和波布兰两人，却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再一次作了禁声的手势。然后，他慢慢翻起自己的衣领，一个白色的小圆片附在上面。
波布兰脸色一变，绿色的眼睛像是喷出火来，他突然上前，一把扯下那个小圆片，狠狠地用手指捏碎。
艾克斯的脸上一瞬间闪过讶异的表情，但是，随后露出一种「算了吧」这样的神态，彷佛在说，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做什么也是徒然。
「这样对待一个孩子，真是太过分了！」波布兰低声说。
尤里安说：「…艾克斯…我们谈谈好吗？」
艾克斯沉默地点点头，带领尤里安他们到图书馆后面的一个地方，那里有几棵百年的老树。
「你常来这里爬树吗？」波布兰问。
艾克斯说：「不，我只是坐在树下睡觉。」
「哦？」跟死去的杨有得比，波布兰这么想著，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三个人坐在树下，一阵沉默。
尤里安说：「上次我有留下一张纸片…你有拿到吗？」
艾克斯点点头。
尤里安说：「…我没有接到你的讯息…」
艾克斯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我想你一定会回来找我的…既然…我长得跟杨元帅这么像…我读过你写的书，我知道…不管我跟杨元帅到底有没有关系，你都会来找我的…」
话语里彷佛隐藏著一种深刻的悲哀，尤里安无法否认。
尤里安转了个话题：「对了，忘记介绍一下，这位…是奥利比·波布兰。」
艾克斯露出一点笑意：「波布兰？我知道，杨舰队的击坠王。」
波布兰作了个夸张的行礼姿势。
艾克斯转向尤里安：「你…是要告诉我答案吧？」
尤里安注视著那张充满著杨的感觉的脸，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怎么开口对艾克斯说：你是杨的复制人？
那双漆黑的眼眸愈看愈像，艾克斯有著不属于他的年龄的成熟，所以看起来更是贴近尤里安所熟悉的杨。
「嗯…监定结果是已经出来了……艾克斯…你…你跟杨提督……有很深的血缘关系…」尤里安不禁在心里谴责自己的逃避，岂止很深？根本就完全一样！但是…他说不出口。
艾克斯的瞳孔放大了：「……你是说…我是…杨元帅的…孩子？」
波布兰说：「就这么回事。你跟我们回海尼森吧！不要再跟著你那个用***控制小孩的养父了！」
艾克斯沉默了很久，开口说：「我想…我还是回去好了，他…毕竟是我的养父…」
他站起身来要走，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波布兰急急对尤里安说：「你不告诉他实情是不行的！难道你要让他回到那个居心不良的家伙那里？」
艾克斯停下脚步：「什么实情？」
尤里安注视著艾克斯的眼睛，终于开口说：「…监定的结果…显示……你…跟杨提督的基因…不只是相似而已…而是…完全相同…」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艾克斯的脸上血色完全褪尽，嘴唇微微颤抖。
尤里安忍著心里的痛楚，继续说：「你的养父显然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他才会千方百计不让你跟外界接触…你不能再留在他身边…这会毁了你！」
艾克斯垂下头，一言不发。他没有哭、没有叫、没有捶打旁边的树干、没有问为什么。
尤里安只有等著，看著。
许久之后，艾克斯抬起头来，脸上白得过火。
「我的基因…跟杨元帅完全一样…这表示…我拥有他全部的生理特徵……但是很遗憾…我无法拥有他跟你们共同的记忆…对我来说，你们更陌生……我读过你写的书，我想我了解你们对杨元帅的感情……比较起来，我应该更无法达到你们的期望，我可能还稍微可以达成我养父的期望…我要回去，那个人…毕竟是养育我这么多年…请不要阻止我，也不要跟踪我…」
艾克斯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如果我们应该再见面，就会再相见的。再见…」
「喂！」波布兰想冲上前去阻止艾克斯，尤里安却伸手拦住了他。
「你干什么？就这么让他走了？」
尤里安低声说：「其实…我早该想到会是这样的…因为他这么像提督…想想提督生前所做的抉择……」
波布兰也沉默了，杨从来都是被过去牵绊的人，他总是让自己达成别人的期望，而不是自己的期望……
当年的同盟政府再怎么错待杨，杨也无法弃之不顾…
现在，他的重生，也是如此。

艾克斯跑到校门口，一辆浮动车正好停下，车门打开。
艾克斯坐进车里，驾驶者是一个有著棱角分明的轮廓的女性。
「那个***是怎么回事？艾克斯？那是用来保护你的。」
艾克斯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我弄坏了。我觉得不喜欢。」
「……」
艾克斯继续说：「不需要了，雪莉。以后…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十一

「这样好吗？」在回海尼森的宇宙船上，波布兰这么问。
尤里安说：「没办法，你也看到了，他不愿意跟我们走。我无法忽视他的意志。」
波布兰讪笑著说：「没想到提督的新版本也是一样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又固执得要命！那你之后打算怎么办？不管了吗？」
尤里安苦笑了一下：「虽然不愿强迫艾克斯要怎么做，也没办法就放弃不管。我想还是要查出他的养父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再想办法说服艾克斯。」
尤里安说：「咦？你本来不是说要留在波契里？怎么最后改变了主意？」
「因为根据本人观察的结果，海尼森的美女比较多，只好让波契里的美女失望了。」

尤里安向菲列特列加说明事情的经过之前，原本是觉得有些不安的。
「对不起，最后还是让你失望了。」
菲列特列加微微一笑：「以前，我曾对他说过，我不知道他做的事对不对，但是我却无药可救地喜欢他所做的事。虽然，我没见过艾克斯，却有类似的感觉…真奇怪。」
尤里安听著菲列特列加口中说出「他」，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
印象中，似乎不曾听过菲列特列加说出杨的名字…
「我想…艾克斯一下子可能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所以…先让他想一想好了。过一阵子，我再去一趟。」尤里安这么说。他并不知道艾克斯已经决定不再去那个图书馆了。如果他知道的话，说不定会改变做法吧！

跟亚典波罗说明的时候，亚典波罗皱著眉说：
「你怎么不把他拽回来就好了？如果他具有杨的个性的话，是很难期待他主动去改变现状的啊！」
「可是…艾克斯那么说…我真的没办法强迫他…」
亚典波罗摆摆手：「我知道，我只是抱怨一下罢了。不说的话，心里不痛快！」
尤里安问：「巴格达胥那边…有结果了吗？」
亚典波罗说：「没有，他说，查过大学附近几个区域，都没有找到条件吻合的人。」
尤里安的眼光不经意地瞟到亚典波罗桌上的资料。
「嗯？海尼森发生爆炸事件？」
亚典波罗说：「你说这个啊？那是刚刚才见报的大新闻，你还不知道吗？帝国驻海尼森事务局的停车场发生爆炸。目前官方的说法是意外事件，但是内情好像不单纯。」
「有人员伤亡吗？」
「是有一位司机受伤，死亡的人倒是没有。我们新闻界暗地怀疑是某个激进团体所做的挑衅行为。政府相关单位相当紧张，深怕惹恼帝国，正忙著粉饰太平哩！」
尤里安的心底深处产生一种无力感。
这样的破坏除了毁掉前人以鲜血换来的和平以及有限度的自由之外，还有什么好处呢？如果民主的主张可以靠这种偏激的手段来达成的话，那死去的杨生前又何必那么辛苦呢？
「最近那种激进的言论似乎有升高比例的趋势，主张把帝国事务人员全都轰出巴拉特。真是的，要叫嚣乱闹也得要有实力支持才行哪！我可不想陪著这些有勇无谋的家伙同归于尽啊！」亚典波罗说：「时局真乱哪！光是宇宙海盗横行就够让人伤脑筋了，现在又有这群毫无理智可言的废物疯狂起舞！」
尤里安说：「听你这么说…好像已经断定这个事件并非意外了？」
亚典波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当然是意外了，不过，是人为的意外！」
几年前亚典波罗在声望如日中天的时候退出政坛，转入新闻界，许多人都为之扼腕。但是对于亚典波罗来说，这只不过是回归自己原本期冀的人生。政治圈的污浊黏腻，根本就不合他的个性，当初参选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不甘心当政者取得政权之后就想把昔日杨舰队的成员全部踢出政界。作为一个弹劾者，亚典波罗作得有声有色，他对权势者的叛逆性深得一些民众的好感。但是，随著声望的高涨，民众对他的期望已经从一个弹劾者的角色演变成被监督者的角色。深知坐在权力宝座不合自己个性，亚典波罗选择彻底离开。
现在，亚典波罗在新闻界好似如鱼得水，显得相当活跃。
杨曾说过，深信笔的力量绝对远远强过剑。由此种观点来看，亚典波罗选择新闻业，而尤里安选择教育业，都算是对杨的理念作了最好的注解。

尤里安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电子信箱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来信。
其中一封加密信函引起了他的注意，寄件人是「银河帝国驻海尼森事务局」。
这是邀请函。
帝国事务局将在下个月举行两年一度的事务官的交接典礼，尤里安也在受邀观礼的出席者之列。
历届交接大典，尤里安是第一次受邀。也是昔日杨舰队中第一次有人受邀。
尤里安觉得纳闷，不懂自己为什么被邀请。他跟现任的事务官不认识，而且他也不是什么政要，而只是一名大学教授而已。
尤里安打了通电话给巴格达胥。
「如果你是想问调查的事的话，很遗憾，目前都还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
「这个我已经从亚典波罗那里知道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是想请教另一件事。」
「什么事？可别是太敏感的哦！」巴格达胥别有所指地说。
尤里安觉得他是指爆炸事件。
「我想问的事应该还好。我是想问…你知道即将接任的帝国事务官是谁吗？」
「你是要问这个吗？据我所知，是诺伦准将，一个文官气息重过武将作风的事务型军官，并不是很出名的人物。你问这个作什么？」
承平时代，军人要晋升到将官阶级十分不易。单凭这位诺伦准将被派来担任事务官这点看来，应该也绝非泛泛之辈才对。
尤里安说：「我收到帝国事务局的邀请函，请我出席事务官交接典礼。我以为会跟下任事务官有关，但是，我显然不认识这个人。」
「是这样吗？这倒有趣了。只有你被邀请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问其他人。看来，你也不可能知道我为什么被邀请了？」
巴格达胥露出一丝笑容：「去了就知道了。」


十二

尤里安偕同卡琳一起去参加帝国驻海尼森事务局的事务官交接典礼。在众多出席者中，尤里安是唯一的学术人。所以说，如果他的受邀跟他是昔日杨舰队的一员无关的话，好像就很难有其他解释了。
虽然不知道帝国事务局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至少表面上这是友好的表示，尤里安当然也就没有想要拒绝出席的念头。
由于受到之前的爆炸事件影响，会场的安全戒备十分森严，连宾客都要接受扫描检查，有些人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
典礼开始。
诺伦准将是一个出乎想像的人物。拥有一头整齐的银灰色短发，脸孔却显得非常年轻，一双蓝色的眼睛看起来灵活有生气，似乎不是一个严肃的人。
典礼结束后，是一场酒会，请到海尼森室内乐团作现场演奏，会场上洋溢著一股文艺气息。
酒会进行到一半，诺伦准将朝尤里安走来，表情愉快。
「您一定是尤里安·敏兹吧？这位是敏兹夫人？」字正腔圆的同盟公用语。
「准将，幸会。在下正是尤里安·敏兹，这是内人卡特罗婕。」
「幸会。他们果然应我的要求把你请了来。」诺伦准将微笑著说。
尤里安感到非常讶异：「是您要求邀请我的？」
诺伦准将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我是缪拉元帅的学弟，我跟他很熟。他常提起已故的杨元帅，也提过你。所以，我一直很想见你一面。既然被派任到海尼森当事务官，我想，动用这么一点特权应该不为过吧？」
听到是缪拉元帅的友人，尤里安不禁立刻产生一股亲切感。
交谈了几句，诺伦准将表示日后希望有机会能够长谈，然后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好像没什么官架子。」这是卡琳的评语。
这时，用大银盘盛著的巧克力糕饼堆成的小山被端了进来。
「看起来好像很好吃。」卡琳说。
尤里安说：「你想吃吗？我去拿。」
尤里安往点心桌走了几步，突然一声巨响伴随著剧烈震动，尤里安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十三

尤里安挣扎了几次，终于睁开眼睛，悠悠醒转。
立刻映入眼帘的是卡琳紧张的面容。
「你醒了？」
尤里安发现自己是躺在病房里，菲列特列加、亚典波罗、卡介伦、波布兰、林兹等人全都到齐了。
「就说了他只是轻微脑震荡嘛！」波布兰咕哝著说。
菲列特列加关心地望著尤里安。
「你没事吧？」卡介伦问。尤里安点点头。
「怎么回事？」尤里安问。
亚典波罗说：「酒会发生爆炸案，你走运，只被震昏了，死了十几个人哪！」
「什么？」尤里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卡琳激动地说：「就是那盘巧克力蛋糕啊！就是从那里爆炸的！」
亚典波罗说：「听说炸药好像是藏在蛋糕底层，引线接到银盘，桌子上预设好一个通电的点，利用银盘导电，那名倒楣的侍者一放下银盘就引发爆炸，凶手真狡猾啊！」
「那…诺伦准将…」
「他毫发无伤，还致电问候你哩！」
「所以说，作糕饼的师傅以及摆设桌子的人相当可疑罗？」
「没错。不过那名糕饼师傅矢口否认，他说他只负责作蛋糕，蛋糕摆好之后，谁都可以做手脚。据说包外烩的公司有一个打工的员工在案发当晚就失踪了，那家伙嫌疑最大！」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尤里安打从心底觉得愤慨，身为杨的忠实弟子，他对恐怖活动深痛恶觉。而且…他最敬爱的师父，也就是因为这种偏激的黑暗行动而丧失了宝贵的生命…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出院之后，尤里安接受了警方的询问。
爆炸案的调查工作似乎进行得颇不顺利。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各种揣测都被提出。甚至因为尤里安出席典礼的立场微妙，有说法指称是尤里安等人所策划的。但是尤里安不可能强迫诺伦准将要求事务局邀请他，况且他本人也差一点遭遇不测。诺伦准将对这样的说法斥为无稽之谈。由于诺伦准将的态度明确，海尼森警方也没有对尤里安多加刁难。尤里安为此对诺伦准将铭感在心。

回到家里，尤里安开始检视电子信箱。其实他殷殷盼望的，是艾克斯的消息。然而，他再一次失望了。
难道艾克斯真的一点都不想跟杨舰队这个大家庭有任何联系吗？他现在过得如何？对于自己的生命又有怎样的想法？尤里安觉得好想知道。
尤里安检视另一个公开给学生以及读者的信箱，里面累积了上百封来信。
突然，一个寄件人的名字刺激了他的记忆─
雪莉·贝拉。
其实，他并不认识任何叫做雪莉·贝拉的人。但是，他记得艾克斯口中曾经说出「雪莉」这个女子名。
感性的期望多过理智的判断，尤里安急切地开启这封信。
「敏兹先生：
您不认识我，但是我有必要跟您见面。
八月二十日晚上七点
波契里·费尔南丁市蓝钟区骑士餐厅。
请勿回覆此函。
雪莉·贝拉 」
尤里安整个人彷佛要随著心脏颤动起来。
波契里·费尔南丁市…
不管是吉是凶，终于等到了！

十四

尤里安当然决定要去赴约。而且，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他坚持一个人去。
「你要一个人去也是合情合理的啦！但是，万一到时有什么临时状况需要帮忙的话，我们插翅也没办法立刻赶到哪！」亚典波罗说。
最后，波布兰以「终于能让波契里的美女们一偿宿愿」这种理由，随尤里安二度前往波契里。
「反正我就泡我的妞，有事的话你再找我好了。」
亚典波罗原本也想一起过去，以便到时可以支援尤里安，但是波布兰一句话让他打消了念头。
「你去的话，如果被人看到，一定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不麻烦更大？身为一个名人好歹要有点自觉！再说，你的身手远远不及我，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何必去插花呢？」话的后半段，亚典波罗未必同意，但是前半段却是不能不考虑的。
在昔日杨舰队的成员中，面孔最为人熟识的就属亚典波罗了，菲列特列加近年虽很少曝光，但是也是为一般民众所知道的。卡介伦则在商业界建立起名声。反而是尤里安这些年来大多透过文字跟一般民众接触，见过他的人并不算多。应该说，除非在特定的圈子里，尤里安的长相并不算是家喻户晓的。

八月二十日晚上六点半，尤里安就已经抵达蓝钟区的骑士餐厅。
走进这家餐厅，他有点能体会那位贝拉小姐为什么选择这里。餐厅里光线幽暗，桌子与桌子之间相隔遥远，有些座位甚至还有半屏风式的遮蔽。
侍者带领尤里安到雪莉·贝拉预定的席位，请尤里安先参考一下菜单。
菜单上的定价相当昂贵，来这里的客人必须为场所的隐密付出代价。
由于时间尚早，尤里安先点了一杯白酒。
喜欢白酒胜于红酒也是受到杨的影响，与其说是喜欢那种口感，不如说是喜欢品尝融合在其中的怀念的滋味。
他没办法镇定下来。
每当这种无法冷静的时刻，尤里安就会更加想念死去的师父。在他印象所及，杨总是那么从容不迫，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状况也始终是一派镇静。那样的悠然和淡然构成了记忆中的杨比例最大的元素，是杨以外的人怎么也学不来的。
如果杨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他的复制人，他会怎么说呢？他会有怎么样的表情？还是能够淡然处之吗？
等待的时光是经过功率最高的放大器所放大的。
平常一转头就挥霍掉的一秒钟，在等待时可以细细品尝它的滋味，然后让人发觉，时间原来是如此苦涩…
生命似乎就是在等待的过程中，才会一秒一秒地去体会。
七点十三分，这张桌子还是只有尤里安一个人。
那名女子…会不会改变主意了？还是说，这一切只是一个恶作剧？
不，不可能，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巧合。
尤里安只有耐心等，他又点了一杯白酒。
七点三十分，雪莉·贝拉还是没有出现。
尤里安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一切突然失去了真实感，那封电子信是否只是在梦中看过？而他也处于梦境之中无法清醒？
八点零三分，尤里安疲倦地　住眼睛，心里有些茫然。现在他该怎么办？继续等？离开？离开之后呢？明天晚上再来吗？
「敏兹先生？」
尤里安立刻抬起头来，面前站著一位瘦削、轮廓分明的女子。
「我是雪莉·贝拉。」
尤里安站起身来，勉力掩饰著内心的激动，
「幸会，我是尤里安·敏兹。」
雪莉·贝拉说：「我想我们有很多话要谈，不过，先吃饭再说。」
尤里安打量著坐在对面的女子，她已经不年轻了，应该有三十几岁了，深棕色的长发俐落地扎起，蓝色的眼睛有些漠然，一种不在乎的味道，嘴唇薄而宽，但并不难看。感觉上，似乎是一个蛮自我中心的人。
雪莉·贝拉对这里的菜肴似乎很满意，尤里安却食不知味，但是他也明白眼前这个女子是不容别人催促的。
等餐后饮料送上来时，雪莉·贝拉主动开口了。
「你见过艾克斯，对吗？」
脑中的评量机器迅速地衡量说实话的利弊得失，尤里安点点头。
「那天他回去有点奇怪，我查过，刚好你在费尔南丁大学有演讲。」
尤里安忍不住问：「他还好吗？」
雪莉·贝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知道艾克斯的身分了吧？」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他给了我一根头发。」
「…而且你也告诉他了，是吗？从那天起，他就不再看任何跟杨提督有关的书或其他东西，而且，也不再去图书馆了。」
尤里安沉默了许久，问：「怎么会有艾克斯的诞生？他的养父认识杨提督吗？」
「不。」雪莉·贝拉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艾德温·罗尔威康从来没见过杨提督。艾克斯…只是杨提督的一根头发生出来的。」
「请告诉我详情。」
「这事要从十几年前说起…艾德温·罗尔威康在十几年前认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在伊谢尔伦打理军部殡葬事宜的，当年…杨提督去世时，那个女人也有参与遗容的整理。那个女人留下一根杨提督的头发，也许是落在遗体肩上的，谁知道？艾德温在那个女人的住处看到用小相框仔细保存的头发，最初可能只是好奇问问吧！结果，在知道是杨提督的头发之后，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把那跟头发掉了包，就这么简单。」
尤里安忍不住问：「那他的目的为何？他是因为崇拜杨提督吗？还是别的？」
雪莉·贝拉反问：「看看艾克斯的名字，你认为艾德温会对杨提督有什么属于温情或热情方面的心情吗？」
艾克斯，X，只是一个代号…
尤里安觉得心绞痛起来。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雪莉·贝拉平淡地说：「很简单，他想当上帝。」
尤里安哑然了，那样的人的精神层次，显然跟他所熟悉的人们相差太多，是他无法理解的。
雪莉·贝拉说：「你应该感觉得出来艾克斯很早熟吧？因为，他是被刻意培养的。对艾德温来说，杨提督最大的价值就在于他的聪明才智，其余的什么为人、思想他一概不感兴趣。你应该也知道，智力跟基因的相关性非常高。所以，艾克斯从小，艾德温就尽量从知识方面做催眠教育。艾克斯现在的头脑，可能可以比拟杨提督二十几岁时的头脑。但是，这是仅就智谋方面而论。也就是说，艾克斯是被期望发展得极不均衡的孩子。」
「那你，你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尤里安刻意无视于心中刺痛的感觉，这么问道。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空洞。
「我吗？你可以想成我是艾德温的秘书，我也算是看著艾克斯长大的吧！」
「那你怎么能忍受看著一个孩子受到这种待遇？」尤里安竭力平稳的声音中，隐含著愤怒。
「因为艾德温给我的薪水非常高，也因为我不喜欢管别人的事。」雪莉·贝拉冷酷无情地说道。
尤里安问：「那为什么现在你又约我出来，把一切都告诉我？」
雪莉·贝拉又一次没有回答问题，却说：
「…你知道那个爆炸案吧？我是说停车场的那次，还有这次…」
尤里安的知觉中，某个部分响起了警报：「这跟艾克斯的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就是因为有关，我才找你的。」
尤里安不说话，直直瞪著雪莉·贝拉。
「艾德温一直藉由战略游戏之类的电脑游戏来测试艾克斯的智力。艾克斯的表现非常好，电脑不是他的对手。前不久，艾德温接触上一个组织，他急于让艾克斯的头脑发挥实用价值，不管是正道非正道，他都不在乎。那个组织似乎对于所谓的『杨威利的智谋』很心动，但是，没有人会轻易相信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具有这种头脑。所以，一些小小的测试是必要的。」
尤里安似乎感觉得到脸部血管中的血液骤然被抽空：「你…你是说…这两次爆炸案…是出自艾克斯…？」
「他本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是用游戏的方式让他表达出想法的。你应该明白，这两次爆炸案表面上的动作并不是真正难的地方，困难之处在于如何避人耳目。看不见的部分才是难题所在。但是，对艾克斯来说，考虑那些不是难事。」
尤里安发觉自己很难发出声音：「他…完全不知道吗？」
第一次，在尤里安的眼中，雪莉·贝拉的脸色变得阴沉：「第一次我想他确实不知道。不过这一次…媒体消息批露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平躺在床上，两眼直瞪著天花板，无声地流泪……我跟艾德温谈过，我说艾克斯不会愿意走这条路的。结果，艾德温说，如果艾克斯不愿意，他就要用药物控制艾克斯……我虽然无情，但是…还不到冷血的地步。」
雪莉·贝拉站起身来，丢下一张纸片，说：
「该说的我都说了，这是地址。你看著办吧！」
她走开了两步，突然回头说：
「你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因为…艾克斯本性上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就这样。…还有，顺便告诉你，艾德温是我哥哥，所以，请手下留情。」
尤里安目送著雪莉·贝拉离去的背影，用一只手捡起那张纸片，握紧。



十五

尤里安反覆读著纸片上的住址，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用意，而是他需要一个转移自己思虑的目标。如果不是这样，他的头脑就快要不胜负荷了。只要想到艾克斯仰望著天花板，泪水沉默地流出的画面，尤里安就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地践踏揉压一般，胸口真切地隐隐作痛。
超越了愤怒以上的悲哀攫住了尤里安的心头。他从杨那里学到了不用「宿命」这样的被动字眼去诠释人生。但是，此时此刻，他不禁产生这样的念头。艾克斯的境遇好似以更残酷直接的方式重演杨的悲剧，身不由己地成为一种制造流血工具，而以赤裸裸、无可奈何的心灵去承受罪己的谴责。
尤里安握紧了拳头，无论如何，他绝不能让这样的剧码重演！
尤里安回到旅馆，思索著实际的行动应该如何进行。
他已经联络了波布兰，约好在旅馆见面。
同时，他也通知了亚典波罗。他只是简单地说已经取得艾克斯的住址，决定尽快带回艾克斯。尤里安并没有把细节部分多做说明。他不想把这种锥心刺骨的痛楚传染给其他人，至少，现在还不需要…
电话铃响了，应该是波布兰吧！尤里安接起电话，萤幕上出现的却是林兹的脸。
「林兹？有事吗？」
「我在你住的旅馆的大厅，我现在上去找你。」林兹说。
尤里安有点吃惊：「你怎么也来了？」
林兹笑了笑：「我的身手应该不比波布兰差吧？见面再说吧！」
尤里安迎进了林兹，说：「你什么时候动身的？」
林兹说：「你们出发后第二天，我想了想，如果有什么状况，我应该帮得上忙的，所以我就来了。怎么样？见到那个女人了吗？」
尤里安点点头：「确实是跟艾克斯有关的…她给了我一个地址。」
林兹露出怀疑的眼神：「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信吗？」
于是尤里安把雪莉·贝拉所说的一切完完整整地说给林兹听。
林兹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想到竟然有人要把杨提督利用到这种地步…」
话语里彷佛带著些许苦涩。
尤里安的精神领域再一次感受到尖锐的刺痛。
门铃再度响起，尤里安开了门。
「唉，你让我放掉了一个一亲芳泽的大好机会，最好是有重大事件！」波布兰边嚷著边进来。一看到林兹，又说：
「哟？怎么你也来了？不甘寂寞对吧？人生在世，还是大风大浪比较过瘾吧？」
林兹懒得理他，闷声不吭。
尤里安说：「我拿到艾克斯的地址了。」
波布兰的绿眼中放出了精光：「是吗？为了保险起见，先暗中探勘一下吧！顺便问一句，那个雪莉·贝拉可是个美人？」
尤里安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自己亲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尤里安等人按照纸片上的地址，驾驶著租来的浮动车，一路驶往费尔南丁市的郊区。在那个地址上坐落著的是一栋孤零零、占地颇广的别墅，院子种满茂盛的植物，看起来有些阴森。
「哼，那人渣好像还挺有钱！」波布兰骂道。
「好像没有守卫。」林兹说。
波布兰拿出一个望远镜似的仪器往别墅望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都是红外线。」
尤里安接过仪器一看，别墅的围墙上方以及大门口都交错著绵密的光束。
林兹也看了一下，啐了一口。
「哼，别说是人了，只怕连一只猫也进不去。」
「除非里面的人可以不吃不喝，否则总会有人出入的吧？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波布兰看似非常愉快地说。
尤里安说：「不过…我们手上都没有武器…」
波布兰拿出一把枪：「谁说没有的？」
「你怎么能带枪通关的？」尤里安讶异地问。
波布兰笑了：「你忘了我是干哪行的吗？区区一把枪怎么难得倒我呢？这是特殊材料制造的。怎么样，配我很帅吧？」他把枪甩著玩。
声称不再屈于人下的波布兰，选择了一个有很多机会冒险犯难的工作─宇宙保镳。
「是美女的话就半价，男人的话收两倍钱！」这是波布兰的工作准则。
林兹说：「没关系，徒手也没什么。倒是尤里安，你可以吗？你已经好久没有活动身手了。」
林兹是军校肉搏战教练，身手一直保持相当的水准。
尤里安点点头：「没问题。」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
「有动静了！」
别墅的大门伴随著沉闷的声响缓缓拉开，一辆银色的浮动车从里面开出来。
那辆车以缓慢的速度行驶在　满落叶的弯道上，大门又缓缓关闭。
银色的浮动车刚要加速时，突然从树林中冲出另一辆车，猛然撞上车子的侧面。
有好一会儿，两辆车子里的人都没有任何动作。
然后，被撞的银色浮动车发出了急促的喇叭声。
尖锐的鸣声响了又响，撞上去的浮动车还是动也不动。
银色浮动车的驾驶终于打开车门，出来看究竟。下来的是一个金发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极不愉快地猛拍浮动车的车窗，突然，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他的后脑。
「不要嚷嚷，这是打劫。」波布兰像是演出舞台剧似地说道。
车门打开，尤里安以及林兹一下子就架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中年男子。
林兹问：「你就是罗尔威康先生吗？」
「不！不是！你们找错人了！我只是罗尔威康先生的管事而已。」
「哦？那好。你带我们进去吧！我们要找的人是罗尔威康先生，如果你乖乖合作的话，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不过…或许你视死如归也说不一定呢？是不是？」波布兰若无其事地说道。他那吊儿郎当的态度反而收到更大的恐吓效果。
「…不不，我…我带你们进去！进去之后，就没我的事了吧？」管事先生边说著，边直冒冷汗，看来是个胆小的家伙。
「好好表现吧！」林兹把管事推回车子里，三个人也上了同一辆车。
银色的浮动车重新启动，倒退、回转，别墅的大门再度敞开，车子缓缓驶入。

罗尔威康的住所以一介平民而言，确实算是戒备森严的了。但是，对于老练的军旅出身者来说，这种种的防备其实相当小儿科。
进去之后，波布兰把管事先生绑起来，关到一间厕所里去，免得他惹麻烦。
屋子里面陈设颇为豪华，但是显得冷硬，感觉起来并不是很舒服。
他们正想上楼时，看到艾克斯站在二楼的栏杆旁俯视著他们，漆黑的发色使得他的脸显得更为苍白。
尤里安立刻跑上楼去。波布兰和林兹两人则戒备著，防范有别人发现他们的入侵。
尤里安跟艾克斯面对面注视著彼此，尤里安发现艾克斯的眼神显得非常疲倦，那不是因为劳累，而是一种对生命的厌倦。虽然不完全相同，但是又能清清楚楚地联想到杨生前每次在战争中获得胜利时的那种表情。
现在的尤里安是个大人，看到身为一个孩子的艾克斯露出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非常心痛。尤里安突然觉得从前的自己是多么残酷。那时，立场对调，杨是个大人，而他是个少年。对于杨的无奈，他一直都觉得理所当然，并不因此感到不忍。
他是如此肤浅地淡化那样深刻的悲哀…
现在想起来，对杨最残酷的，说不定就是他了吧？虽然明知杨的矛盾，却自私地、任性地期望杨承担起最沉重的责任。就像无知、任性的儿女对父母予取予求般的无情…
人总要到了不可能弥补的时候，才会惊觉自己过去的无知。
「跟我走好吗？」尤里安问。
艾克斯几度开口想说什么，几度又闭上了嘴。
「你不能再留下，你知道的。…至少，我们绝对不会把你当成工具，请相信我。」
艾克斯点点头，让尤里安拉著他下了楼。
波布兰问：「你的养父呢？」
「…他不在。」
「算他走运，不然我非好好揍他一顿不可！」
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尤里安心想，或许雪莉·贝拉从中出了力也说不定。

十六

艾克斯一路上都很沉默，有别于杨的那种令人心安的沉默，艾克斯的沉默让人觉得阴郁晦暗。
尤里安说：「其实…是雪莉·贝拉告诉我这个地方的。」
艾克斯望向尤里安，却不见有多少惊讶。
「她说…她这么做，是因为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
艾克斯的黑眼睛渐渐蒙上一层泪雾。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但是…那不是你的错…」
艾克斯突然说：「如果我从来没存在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的吧…」
波布兰说：「既然已经存在了，何必想那么多呢？对未来对你倾心的女性来说，你的存在一定是很必要的啊！相信我，你长大后一定也会有那种美女送上门的好运气的。」
艾克斯反射性地牵动一下嘴角，似乎仍然无法释怀。
林兹突然问：「喜不喜欢推理小说或影片？」
艾克斯点点头，有些疑惑。
「我也喜欢，尤其是那种精采的谋杀案。如果有一个人按照书中的虚构情节去实际地谋杀一个人，你觉得该死的是那个写故事的作家吗？」
艾克斯注视著林兹，他已经明白林兹想说什么。
「写故事的人并没有杀心，他只是娱乐大众而已。真正有罪的是杀人凶手，不是这样吗？」
艾克斯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林兹瞥了波布兰一眼，继续说：「不过…那种在别人看推理剧时，马上把犯人说出来的家伙也是够该死的。」
波布兰笑了：「几百年前的事你竟然还记仇啊？」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艾克斯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菲列特列加、亚典波罗以及卡介伦都在同一个地方等候著尤里安等人。
当菲列特列加见到艾克斯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情真的非常微妙。
如此肖像故人的五官，安静的气质异中有同…
她觉得好像时光倒流，自己遇见了少年时期的杨。又觉得好像是真的找到了杨的孩子，生命的延续…
「很高兴见到你，艾克斯。」菲列特列加平稳的语调下，掩藏了澎湃的情绪。
「我是菲列特列加·G·杨。」
艾克斯露出腼腆的表情：「…杨夫人。」
菲列特列加的心中起了阵阵涟漪：「…请叫我菲列特列加吧！」
艾克斯的表情闪过一种特别的神色，他最后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开口。
亚典波罗说：「看来好像一切顺利嘛！晚上吃大餐庆祝吧！卡介伦夫人已经承诺了丰盛的菜色哦！」
卡介伦说：「喂！你是不是也该负责一部份菜钱哪？」
亚典波罗说：「让学长请客是天经地义的事啊！那里轮得到我出钱呢？从以前不就一直是这样的吗？」
他们商量了许久，不晓得应该让艾克斯住在谁家比较好。
「何不让他自己选呢？先让他各住一个星期，最后看他喜欢跟谁住嘛！不过，我先声明，我可不加入！有个小孩子在，我怎么去猎艳哪？」波布兰提出这个建议。
问了艾克斯的结果，他本人也没什么意见，只是非常被动地觉得怎样都可以的样子。
以前杨的随和让人感觉是豁达，但是，艾克斯给人的感觉却是放弃了生命的一切决定权。
尤里安不禁怀疑，从前他觉得杨豁达，是杨真的乐观吗？还是因为当时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才那么以为？杨的无所求，是否也是这样，是对生命的一种放弃？
他发现，自己还是很难把艾克斯跟杨完全切割开来。对于艾克斯的每种感想，都让他不自禁拿杨来作比对，怀疑自己从前对杨的感觉是否正确。
如果没有艾克斯，尤里安不会去想这些，不会去怀疑杨是否就是他原来所了解的那样。尤里安没有意识到，其实他对艾克斯的事，有种危险的倾向，他让这件事影响了杨在他心中的样子。

尤里安带著艾克斯回到家里。
卡琳一见到艾克斯就表现得非常自然，
「好可爱的孩子啊！可是好像很害羞呢！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好吗？」
艾克斯乖顺地跟著卡琳进去，尤里安有种感觉，艾克斯似乎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艾克斯要求使用电脑，尤里安答应之后，详细地向艾克斯说明使用方式。
艾克斯用一种特别的沉静眼神看他，静静地说：
「谢谢…我知道。」
其实艾克斯根本不需要尤里安的说明，艾克斯对电脑非常熟悉，让尤里安有些意外。
想想杨生前对于电脑这种东西简直是一窍不通，没想到艾克斯却似乎相当精通的样子。这让尤里安产生一种错乱的违合感。
艾克斯彷佛藉由使用电脑逃避著与尤里安相处的机会，他整天都待在电脑前，几乎从来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
尤里安注视著艾克斯专注地看著电脑萤幕的身影，心想，艾克斯好像不是很喜欢跟他相处啊…
这样的自觉，让尤里安觉得有点难受。

一天晚餐后，卡琳问艾克斯想喝些什么。
「…可可亚，可以吗？」艾克斯的声音显得谨慎。
尤里安听到这个答案，不自禁看了艾克斯一下，艾克斯的眼神和尤里安的眼神短暂地交会，显得特别深沉。
「当然可以了。」卡琳说：「告诉你，我的可可亚有秘密配方的，非常好喝哟！」
尤里安邀请艾克斯下立体西洋棋，艾克斯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艾克斯的棋艺相当不错，一开始就跟尤里安和局，后来几盘则是赢多输少。
艾克斯看著尤里安的表情，突然说：
「看你的著作里说过…杨元帅的棋艺并不好…」
尤里安如从梦中醒来：「…是啊…简直从来没有赢过一盘呢。」
艾克斯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喝著卡琳所准备的热可可。

深夜，尤里安对著电脑萤幕发楞，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
打来的人是亚典波罗。
「出来聊聊，怎么样？」
「这么晚了…」
「那又怎么样？你不是还没睡吗？今天是星期六呢！」
「…好吧！」
两个人在一家小酒吧见面。
「老实说，是卡琳打电话拜托我找你谈谈的。」亚典波罗一面喝著威士忌，一面说道。
尤里安有些吃惊：「卡琳？」
「嗯，她把你跟艾克斯相处的情况都说给我听了。」
尤里安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苦涩地说：
「艾克斯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跟我相处…」
「他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亚典波罗反问。
尤里安注视著亚典波罗，没有说话。
亚典波罗说：「那天在宇宙港时，艾克斯说想喝可乐，你好像就有点吃惊的样子。尤里安…他并不是杨的第二个生命啊！卡琳告诉我，你期望艾克斯跟杨一模一样，所以，每当他表现出跟杨不同的特质时，你都会觉得意外。但是，你为什么要意外？他并不是杨啊！他是另一个人，一个独立的生命，有自己的经历、自己的遭遇。杨并没有附身在他身上。他不一定会喜欢杨所喜欢的一切，也不一定会讨厌杨所讨厌的一切。没错，他们是如此相像，但是并不一样。你一定要领悟这一点！否则的话，你只是用另一种方式毁掉这个孩子。而且，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杨在你的心中将不复
存在。」
尤里安的心彷佛被铁　重击一般。
是啊！他一直以「杨的再生」这样的心情去看艾克斯…
当发现艾克斯擅长电脑时，他觉得意外，
当留意艾克斯没有选择红茶时，他觉得意外，
当知道艾克斯的棋艺高超时，他也觉得意外…
回想起来，艾克斯一开始就发觉了这样的状况，所以才会觉得如此不自在吧！
但是，就像杨的个性一样，他选择默默承受，不愿意让别人受伤。
尤里安终于明白，那时艾克斯在费尔南丁大学的校园中，说他无法达成他们的期望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期望他跟杨一模一样，但是，他终究不是另一个杨。
他也不想成为另一个杨，一个替代品…
但他却又没有积极反抗这样的期望…
只是被动地、沉默地接受，这样不合情理的苛求。
但是，艾克斯无法去模拟百分之百的杨，那些差异点却让尤里安去怀疑记忆中的杨的身影，甚至试图去修改…
亚典波罗说：「杨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的，无论是什么方式。」
尤里安点点头。

尤里安在送艾克斯去菲列特列加的住处之前，对艾克斯说：「…我告诉你身世那天，你说的那些话，我想了很久。我承认…我在心态上有需要调整的地方。不管怎么样，你并不是第二个杨提督，世界上也不会再有一个杨提督。杨提督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但现在他已经走了……我很抱歉，之前一直都有那种心态，认为你是杨提督的再生，你一定有这样的感受，才会觉得那么沉重吧？但是，现在我想通了，一个生命不会存在两次。给我一些时间，我相信我会找出一个跟你相处最适当的模式，好吗？」
艾克斯点点头，一直以来彷佛蕴藏著深刻痛楚的漆黑眼眸中浮现了春阳般的微笑。
尤里安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觉悟到自己对于艾克斯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对艾克斯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又不公平的事。同时，对于他心目中的所敬爱的杨，也是一种错误。
他终于觉得看著艾克斯时，不再看到杨的影子。

尤里安本来很想跟菲列特列加说出自己跟艾克斯相处的经验，但是最后他想，或许应该让菲列特列加自己去领悟对于杨的思念以及现实的分野。
艾克斯在菲列特列加的住处似乎觉得非常不自在。
「我这边就我一个人而已，可能会让你觉得很无聊吧！」菲列特列加说。
艾克斯习惯性抓抓头的样子，跟杨的感觉非常相似。
菲列特列加觉得艾克斯捧起杯子挡住自己表情的动作，也跟杨简直一模一样。
藉由艾克斯的一举一动，菲列特列加温习著有关杨的一切。
但是在这样的注视下，被注视者却快要窒息。
艾克斯显得很拘谨，几乎不说半句话。就像在尤里安家一样，除了吃饭睡觉，他大多时候都是对著电脑。
到了第四天，艾克斯突然要求看杨以前的照片。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看好吗？」
于是第一次，艾克斯坐在菲列特列加身边，一起看杨的立体照片本。
虽然艾克斯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但是，看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像，感触一定很深吧！
「…您很爱杨元帅吧？」艾克斯说。
这句问话出自艾克斯的口中，菲列特列加有种奇怪的感受。
「…我不像杨元帅那么明朗。」艾克斯说，他的声音竟然微微发抖。
菲列特列加在一瞬间幡然了悟，为什么艾克斯在她的面前这么不自在，问题并不出在艾克斯身上，而是她自己。
她感到自己是多么自私残酷，她总是想从艾克斯身上寻觅杨的影子，她把长久以来对杨的思念投射在艾克斯身上，忽略了艾克斯并不是杨的影子，他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菲列特列加看著艾克斯，衷心地说：「对不起…」
艾克斯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
菲列特列加继续说：「我太自私了……你一定觉得很不好受…没有人希望自己是别人的替代品。对不起…你当然不是另一个杨威利，因为…你不可能在我十四岁时，让我第一次遇到你…」
看到菲列特列加的微笑，艾克斯受影响地牵动了嘴角。
「从头开始好吗？」菲列特列加说：「…你是他的孩子，不是第二个他。孩子和父亲…理所当然是不同的生命，拥有不同的人生…」
菲列特列加像是从漫长的梦境清醒过来，已经逝去的就该让它走，不该恋恋不舍地追逐残余的光芒…
艾克斯低声说：「…我真的好羡慕他…因为…你们都如此深爱他…」
菲列特列加听到心中的沉冰破裂的声音，多少年来，她让自己活在回忆里，她把杨的身影封在心底记忆的冰山中，禁锢著杨、也禁锢著她自己。
是该让他真正放心离去的时候了……
「…我真的很抱歉……」菲列特列加说：「因为我就是对这样个性的人会有好感吧！所以…就算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遇到他，我也一样会喜欢你的吧！让我当你的阿姨，好吗？」
她张开双臂，艾克斯凝视著菲列特列加好一会儿，然后，像孩子拥抱母亲一样轻轻拥抱她。
菲列特列加真正觉得拥抱著的是杨的孩子，她第一次感觉，她终于让关于杨的一切成为过去。
「我们去吃冰淇淋好吗？我好久没吃了。」菲列特列加说。
艾克斯点点头，他笑了。
一念间，菲列特列加释放了杨的灵魂、释放了艾克斯、也释放了她自己。

亚典波罗见到菲列特列加时，觉得她有点不一样。
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是总觉得她整个人变得轻快起来。
「看样子你们过得很愉快嘛！」
菲列特列加微笑著说：「对啊！艾克斯是我的心理医生，他让我终于让过去的过去。」
「是吗？」亚典波罗认真地说：「我一直都希望这样。并不是期望什么，只是希望你能过自己的人生，真正的，菲列特列加的人生，而不是『杨夫人』的人生。」
「谢谢你。我知道……如果你还在等的话…我现在会好好考虑的。不过…」菲列特列加微笑著说：「可能太迟了吧？」
亚典波罗平日的锐气不知到哪里去旅行了，他抓抓纠结的头发，说：
「…我还是那句老话…如果你考虑之后觉得不适合，我没话说。但是不要是因为学长，你连考虑都不考虑。现在你愿意考虑的话…我觉得很好…」
菲列特列加说：「谢谢你…我这次真的会…为我们两个人好好想一想…」
第一次，杨的影子不再挡在他们之间，如果最后他们没有在一起，也会是因为觉得彼此不适合，而不是因为杨……
杨天上有知的话，终于可以放心了吧！


十七

艾克斯到林兹家住的时候，好像特别欢喜，他似乎对林兹特别有信任感。
林兹的两个女儿比艾克斯小一些，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哥哥。
尤里安任教的学校离林兹的住处很近，所以，他回家前就去林兹家看看艾克斯，逗留一下，有时也会跟林兹玩玩牌。心态上的改变，让尤里安现在跟艾克斯相处起来轻松得多。
星期五晚上，艾克斯跟林兹两个女儿玩立体拼图游戏，很晚才就寝。
凌晨一点半，林兹家的警报系统突然响起，随后又马上断掉。
林兹立刻惊醒，他叫妻子带两个女儿躲到储藏室中。
家中唯一的武器，是蔷薇骑士时代使用的战斧，一直是当成某种纪念物而保存的。
林兹把战斧握在手中，把艾克斯叫起来，他想入侵者一定是为了艾克斯来的。
「…一定是那个组织……」艾克斯低声说，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但是并不显得惊慌。
林兹低声问：「那个组织很庞大吗？」
艾克斯摇头。
林兹作了禁声的手势，屏息倾听动静，一面检视监视系统是否有捕捉到入侵者的影像。
「四个人…小意思。」林兹自言自语著。
林兹把艾克斯推进床底下的空隙，并找好位置。
来的人相当嚣张，大声地撞开一扇扇门找寻著目标。
林兹悄声潜出房间，有两个人正想撬开储藏室的门。林兹箭步冲上前去，挥开战斧，两个入侵者分别在肩上以及腿上各被划开一口子，发出怪叫，手上的枪朝林兹射去，林兹滚身避开。林兹再次冲上去，用手肘重击其中一人的头部，那人立刻昏倒在地。另一人见状，慌忙逃跑，林兹并未追上去。
林兹抡著战斧，迅速回到房间，一个人正想把艾克斯从床底下拉出来，林兹大喝一声，那人马上回头对林兹开了一枪。林兹闪身于柱后躲开，伺机掷出战斧，砍在那人的背上。
林兹正要去拿回战斧，突然觉得背后一寒，一个人挥著长刀劈过来，林兹一扭身用手按住对方的手，那个人露出狰狞的表情使劲想把刀压过来，林兹用力扭转对方的手，迫使对方松力。
那人发了疯似地乱砍乱劈，林兹手无寸铁，也觉得难以招架。
「艾克斯！把战斧丢给我！」
艾克斯从床底下爬出来，好不容易用发抖的手把战斧从倒在地上的人身上拔起来，却挥不动。
「快丢！」
艾克斯使劲力气一丢，战斧落到林兹身后的地上。
林兹蹲身翻滚，抽起战斧，奋力挡住挥来的长刀，力道极猛，那人的长刀一歪，连带整个人踉跄一倒，竟硬生生跌向战斧的刃锋。
林兹一见战斧一端没入那人胸口，大吃一惊，但抽手却已来不及。
林兹看看那人已经回天乏术，再检查另一个人，竟也没有了心跳。
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说不定连艾克斯的事也瞒不住…
林兹想了想，他打了一通电话。


十八

「这边请，敏兹先生。」训练有素的管家引导著尤里安来到餐室。
桌子的另一边，诺伦准将已经等在那里。
「恭喜你，敏兹先生。」诺伦准将微笑著说。
「谢谢，您太客气了。」
「不好意思，只请了你一个人，尊夫人不会介意吧？」
「不，她最不喜欢应酬了。」
「原来如此。」诺伦准将说：「请，不要客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
尤里安说：「准将请我来，就只是为了向我祝贺无罪开释吗？」
诺伦准将微笑著说：「自卫杀人，无罪开释。当年你的英勇事迹，我也都耳闻过。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身手还是不凡，你一直都有在锻链吗？」
尤里安说：「我不想让我的老师丢脸。」
诺伦准将笑了：「你是说先寇布吗？我听说过，肉搏战中的大师级人物。」
诺伦准将说：「我是想告诉你，袭击你的人的身分已经查出来了，他们是属于一个叫做『正义战士』的激进团体。他们跟上次的爆炸案也有关。」
尤里安说：「准将为何对这种小案子感兴趣？」
诺伦准将说：「这件事可大可小…反帝国不能算是小案子，我不能不关心。」
「反帝国？」
诺伦准将说：「按照你的说法是，你去朋友家，遇到袭击，那些人想杀你。你的朋友打伤了两个人，而你因为抵抗，失手杀死了两个人。现场的证据很完美，战斧上都是你的指纹，现场也有你的血迹，而且你也自首了。媒体报导说那些人是因为不满你身为杨提督的弟子，忘却反帝国的大任，只图个人安逸，所以想暗杀你。动机也有了，理由充分。连为什么选在你朋友家动手，媒体也有猜测，说是因为你的住处受到监视保护，风险较高…不过…你的朋友以前也是蔷薇骑士的成员，恐怕更难缠吧？也许那些傻瓜不了解也说不定。据我所知，昔日杨舰队的亚典波罗先生…在新闻界好
像很有影响力，不是吗？」
尤里安说：「准将想说什么？」
诺伦准将说：「就在你的诉讼期间，我们很有斩获，大破那个激进组织。我听到一个新鲜的消息…」
尤里安沉默不语。
诺伦准将说：「他们说，他们的目标不是你。他们在找一个有著聪明头脑的孩子，一个能够策划爆炸案的孩子。我希望你跟我说实话，我可以跟你保证，我并不想为难杨元帅的家人以及旧属。」
尤里安沉默了很久，站起身来，说：「有些话，我想或许可以跟朋友私下说，但是，没办法对帝国事务官说。如果准将愿意，这个星期六晚上，请您到寒舍一聚。」
尤里安在餐巾上写下地址，转身离去。

星期六晚上，诺伦准将轻装便服只身一人造访尤里安的住处。
除了尤里安和卡琳，亚典波罗、菲列特列加、林兹以及卡介伦都在场。
「欢迎，准将，很高兴您愿意赏光。」
诺伦准将说：「能够和杨元帅的家人部属成为朋友，我觉得很荣幸。」
晚餐的气氛温馨愉悦，诺伦准将对卡琳的手艺赞不绝口。
尤里安说：「准将，我知道您来的目的…我想请求您，以个人的身分来听我将述说的一切…」
诺伦准将说：「我答应。」
尤里安看了看众人，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艾克斯的事。
诺伦准将的眼中显现出惊奇，但是却没有怀疑。
「那么…那个孩子呢？」
「死了，在那次袭击中…」尤里安沉静地说。
「嗯？」这一次，诺伦准将露出一丝怀疑的神情：「那…遗体呢？」
「我们把他火化了。我们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不希望再有人对杨提督作出这种事…我相信您可以了解。」
诺伦准将注视著尤里安的眼睛，浮现一种了悟的神色。
「所以…他死了？」
「是的，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杨提督的复制人存在。」
诺伦准将说：「也不会再有『具有杨元帅的智谋』这样的头脑被利用？」
「绝对不会。」尤里安笃定地说。
诺伦准将凝视了尤里安片刻，然后颔首，说：
「我懂了。就到此为止吧！」


终章

兰利海特行星，一个边缘的、风景优美如画的小型行星。
「我的天，叫我坐这么久的船，就为了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波布兰大声抱怨著。
「你别再叫了行不行？一路上就听你吵个没完！你干嘛要跟来？」林兹不高兴地说。
「那当然是因为听说有美女罗！」
「受不了你！」
「喂！尤里安！亚典波罗！菲列特列加！」一个人大声地叫著，直往宇宙港的入境处跑来。
「好久不见了，史路！」菲列特列加笑著说。
前来迎接众人的正是施恩·史路。
卡介伦说：「我把全家人都带来了哦！」
林兹说：「我也是啊！」
史路笑著说：「放心，我开了中型浮动车来。」
卡琳问：「住得下吗？」
「绝对可以，我从昨天开始就不营业了啊！巴格达胥还是不能来吗？姆莱大叔跟他的夫人明天到，本来还一直说不来呢！」史路说。
从退役之后，史路就回到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土地，经营起休闲农庄的事业。
卡介伦说：「整个新年假期都没办法做生意，那损失不小哦！」
「难得嘛！下次大家再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史路微笑著说。
尤里安问：「…他…还好吗？」
史路说：「他很好，他跟我儿子好得不得了。上个月他们俩个人合作参加一个电脑游戏设计比赛，还得到少年组的第三奖哩！」
「是吗？」亚典波罗笑著说：「好像比父亲能干太多了。」
中型浮动车越过小丘陵，树林、草原、小溪、农田从两旁飞驰而去。
纵使经过了数千年，人类还是心醉于最原始的自然之美。
车子在复古式的农庄前停下。
尤里安下了车，就在不远处，轻柔翻飞的落叶下，
一张神似杨的脸，在他面前，微笑如同朝阳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