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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银英][粮食/先寇布X杨威利]先寇布&杨系列 BY Shoul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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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Admin 周五 八月 03, 2012 12:11 pm

原载桑桑学院PLUS:http://sunsunplus.51.net/text.php?tid=1259&id=12


< 前夕 >

宇宙历七九九年四月十一日的最后一个小时。

走进指挥室敞开的大门,那个人没有听见。
看著那个背影,他想像得到,那个人的黑眸,此刻与玻璃外的黑暗宇宙融为一体,无法分割。

听说了那个人在过去不久的同一空间中,完成了毕生首屈一指的勇举。
为了试著带给长久以来一直仰慕著自己的女子幸福,那个人被动著做了主动的事。

凝望著窗外星辰的背影,深陷在朴实无华的座椅里。玻璃上反映出那个人模糊的面容,似乎楞楞地出神著,对于自己的空间中侵入了不速之客毫无知觉。

以刚刚确认了要相守一生的伴侣这样的状况而言,那张映在玻璃上的容颜显得太过孤寂。

他终于发出声音,唤道:「提督。」
那个人眼神的焦距做了一番调整,从无限的远方移到玻璃上他的影像,表情有著微妙的转变。

那个人连同座椅一起转过来,面对他。
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映在那双清澈的黑眼睛中,如同第一次相见…
…如果不相信你,计划就无法成立,所以我相信你…

「恭喜您了。」他说。
明白他所指为何,那个人的脸上,浮现一丝带著淡淡腼腆、也带著淡淡苦涩的微笑。
「…虽然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资格,但还是希望能活著实现就是了。」
面对著那样隐含在平和微笑下的一丝无奈,这是谁造成的?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说出已经说过无数次的尖锐言语。

这是那个人的选择,是那个人决定要走的路。
他知道,纵使有著犹疑,那个人不会逃避。
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刻意提醒那个人心中的矛盾。
有的时候,想得太多太远已是多余。

「对不起…」那个人的口中,突然吐出这么低声的一句。
接下来的话不必说,他已经知道黑发提督想表达的是什么。

那个人选择了一条坎坷的路,为了心中所相信的一种理想。
而那个人清楚,那并不是他的理想。
他之所以一直走到今天,完全只是为了那个人。
因为那个人决定了这么做,他就这么做下去。

「应该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侵入敌人的旗舰…」那个人带著些犹疑的口吻这么说。
他明白,接下去的战争,没有他上场的余地。
如果他此时选择离开,那个人必定会尽最大的努力促成,不会拦阻。
「战局是多变难测的。如果不是了解你的想法,其实我可以把你的话解释成对我的一种侮辱。」
「嗯。」露出了淡淡苦笑的那个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沉默的空气飘浮在空间中,时间的脚步轻盈无声。

「我只能照这种方式生存下去。」那个人说。
「我明白。」他说。
于是那双黑色的眼睛注视著他的眼睛,像是在确认著他的话。

然后他说:「我只会照这种方式生存下去。」
那个人凝视他片刻,轻声说:「…我明白。」

死讯

<之一>
 

行礼的手微微颤抖,

也许早就知道会有面对这一幕的一天…

那位黑发魔术师走的是一条看不到光明的窄路。

但是他还是跟随,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当时杨委派他最重要的任务,完全无视于军部对他的种种疑虑。

不为名誉、不为地位,只为那不会长久的和平。

听起来似乎不可能是真的,但他还是相信了。

因为杨平淡的表情声音下,隐藏了令他无法抗拒的力量。

那是最高深的智者所拥有的天真。

他完成了任务,和平却走得更远,完全违背了杨的本意。

而从此,他的命运就系在这颗人称魔术师的恒星上。

或许杨的领导方式对他很适合,但是还有更深刻的东西吸引他。

那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感觉,但是他懂杨,从这个深奥复杂却率真的灵魂中找到让他心服的特质。

杨理解他,这是他有生以来从不曾得到的对待。

他也明白,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赢得他的忠诚。

杨是矛盾的,他也是。

他从未放弃怂恿杨要自私一点、为自己想一点,

杨从未接受。

而他又因为杨的不接受,反而加深了折服的心情。

杨的理想从来都没有成为他的理想,但是他还是愿意赌命。

他所为的是拥有这个理想的黑发魔术师。

他从来没有对杨起誓,但是他还是会为了这个人面对一切。

包括这个人的死。

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承诺,但是他还是会沿著杨曾画出的轨道继续走下去,

不弃不悔,

直到最后。

  

 

<之二>

 

杨死了?

报告这讯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非常遥远。

他脑中的接收器一度拒绝接收这样的讯息。

没有更正的余地了吗?

…那个人称奇迹的男子就这样抛下一切,说走就走?

当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心灵跌入一片黑暗。

***的怒气消退之后,

隐晦的灰暗潜进心里。

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还殷殷盼著能和这位伟大的敌手再一次会面,以更进一步了解其为人。

这一切已成绝响…

杨就这么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独自去面对整个宇宙的重量。

杨淡然悠然的神态彷佛还历历在目。

那个黑发魔术师总是若无其事、从容不迫地与他保持敌对。

他此生唯一拥有的对等关系…

他再也没有可能追得上那个黑发魔术师,他再也没有机会。

比愤怒失望还要沉重的痛楚蔓延在他的心底,从此他的孤独彻底而完全。

是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对那个黑发魔术师的不公平吗?

他不禁这么想。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真正失去这个敌手,他从来不去想。

那是他再也不能承受的失落…

从失去红发挚友起,他已经没有再失去的能力。

他的一部份早就随红发挚友消逝,现在他仅存的热情也随黑发敌将而去。

死去的人不会痛苦,活著的人才会。

一切的光跟热都消弭了,

还剩下什么?

只有空虚寂寥的宇宙。

而他必须一个人面对,

直到尽头。

 

 

<之三>

 

以最意想不到的形式,

那个宇宙中独一无二的黑发魔术师作了告别演出。

连最后一幕都让人惊讶不已…

是敌人,也是竞争者。

那个黑发敌将总是占据著年轻霸主的全部思绪。

他曾不只一次为此感到嫉妒。

曾经无与伦比的存在,

就这么骤然消失在无垠的黑暗里。

他那不同色泽的眼眸中,也反映出同样的失落。

杨对于他而言,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杨总是在宇宙的另一端,而光芒总是落入他眼底。

他不了解杨,却仍为那才智火焰的热度所迷。

那是他永远及不上的大师。

大师的乐曲在最颠峰的时候嘎然而止。

留给人们的是无尽的错愕与遗憾。

再也见不到那精采绝伦的演出…

一杯酒,举向宇宙繁星,

敬最伟大的敌人及

最强劲的竞争者。

 

 

<之四>

 

沉默地向这位黑发提督行最后一个礼,

他意识到自己无声的誓言。

那时亡命而来,

虽然是永不回头的转折点,

但起初他的心情是犹疑不定的。

愈是了解,愈是笃定,这是他人生中无悔的抉择。

黑发司令官能够让他和其他所有的部属找到自己的天空。

像太阳引领著绿草,却不限制它们要如何生长。

年轻的黑发提督对于自身的权限义务有著非常不同于一般的见解。

近乎无限制地扩大自己的责任义务,

而相反地,却愈来愈限缩自己的权力范围。

他其实不能够完全理解那个看似平凡无为的黑发青年。

那个人的心灵太深邃、太广阔。

但是他能体会到那个特殊人格的力量与包容。

厌战而善战,

不争却坚持,

惊才绝艳但甘于平凡。

黑发魔术师已经谢幕,永远不再回到宇宙的舞台。

但他仍将会尽己之力,继续演奏这未完的作品,

直到有一天…

他也化为宇宙的尘埃。

 

 

<之五>

 

这样的结局,

原本是他应该要达成的任务,

而他失败了。

他自认是个投机者,选择胜利的一方倚靠。

杨接纳了他,没有半分勉强。

那时杨把自己的配枪交到他手里,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升起。

他举起枪对准了枪的原有者。

他唤杨,杨抬起头来注视他。

那双出奇澄澈平静的眼瞳下,有种无可抗拒的力量。

他的心为之撼动,

身体里投机者以外的要素彷佛被唤醒…

那时杨交给他任务,告诉他军事政变的内幕。

当时他并不相信那是事实,认为那只是一种手段。

但是杨并不严峻的声音表情下,他再次感受到那无可抗拒的力量。

即使其他幕僚不能见容他,但杨始终坚持给予他平等的对待。

他第一次体验到所谓的忠诚,因为他终于认识了值得输以忠诚的对象。

从此以后,他自认已不配作为一个投机者。

杨是一个他始终难以理解的存在。

他不懂为什么有人可以同时对人性了解如此深刻,为人却又如此单纯?

为什么有人可以同时复杂又简单?

勉强说起来,杨的心灵是否可以比拟为一颗具有无数***的水晶?

尽管它本身透明纯净,却会反映出无数的色泽光华。

虽然已经永远不会再见到那双深沉平静的眼睛,

但是那无可抗拒的力量却没有消失,

而他将持续追循那力量的轨迹,

一直走下去,永远。


诀别



宇宙历八00年五月二十五日十二时零分,杨威利提督离开伊谢尔伦要塞,准备与莱因哈特皇帝作第二次会面。
然而在会面之前,杨提督遭地球教徒刺杀身亡。

※ ※ ※ ※ ※

五月二十四日晚上,出发前夕,杨家来了个稀客。
虽说是稀客,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个人─华尔特·冯·先寇布。
尤里安的脸上露出微微的讶异,因为先寇布虽然和杨的私交甚笃,却从未拜访过杨家。
「小伙子,杨提督睡了吗?」
「还没有,其实我们刚从医院回来不久。」
菲列特列加·G·杨因为流行性感冒发高烧,已经住院两天了。
「杨夫人还好吧?」
「嗯,医生说再静养几天应该就会康复了。」
穿著睡袍的杨从书房晃出来,
「中将怎么有空来?」
先寇布的夜生活是如何多采多姿已经是不需赘言的公开消息。
即使穿著便服也是充满著自负与潇洒的高大男人举起手上的纸包,
说道:「来找阁下喝两杯。」
杨微笑道:「贵官专程拿来,一定是难得的好酒吧?」
「那还用说?是古朗星二十五年的威士忌哟。」
杨的眼睛似乎发著光,那是有经验的品酒者听到好货色的兴奋感。
杨温和地对尤里安说:「你先睡吧!我跟中将喝两杯。…啊!不要这种表情啦,我会节制的。」
尤里安耸耸肩,像是放弃追究似的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杨说:「到书房吧!」
杨取来玻璃杯跟冰块,领著先寇布进入书房。
先寇布大剌剌地坐下,翘起二郎腿,批评道:
「您这儿还真不是普通乱。」
杨为两个杯子放入冰块,再慢慢倒入金黄色的酒液,一面回说:
「贵官不是专程来为环境整洁打分数的吧?」
先寇布接过酒杯,喝了一口。
杨捧著杯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
「好香呀!」
满足于单纯乐趣的神情看来是如此率直纯真,令人难以想像眼前这个人所拥有的竟然是当代最让人赞叹的头脑与心灵。
先寇布沉默不语。
杨看看先寇布,明白对方其实有话要说。而且,他大概也晓得对方想说的是什么。
先寇布晃了晃杯子,说:
「这次会面可不比上次,您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我还是觉得,有我在会比较妥当。」
杨默默啜饮著酒,一言不发。
先寇布也不继续说什么,只是静静望著杨的一举一动。
虽然沉默,但气氛并不僵硬,反倒像是有一些思绪在作无声的交流。
杨终于开口:「这趟去…我不一定回得来。」
先寇布注视著杨习惯性凝望虚无的漆黑眼眸,等待著。
杨继续说:「所以,我需要你留下来。」
先寇布微微张口,又紧紧闭上。他懂杨的意思。
这是比信任更深刻的信赖…
先寇布说:「您这么讲,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顿了一下,又说:「到现在,您还在怀疑自己吗?」
杨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
先寇布不禁想,或许对杨最严酷的人就是他了吧!他总是不自禁想试探杨的底限有多深。他了解杨的矛盾,却总是逼迫杨去面对自己的矛盾,他很想知道杨在自我怀疑与自信之间能够维持平衡到什么地步。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到杨的极限。
先寇布说:「我现在要说的是,总有人是真的相信民主、而不只是因为提督您才一直奋斗到现在的吧!」
杨用一种微微诧异的眼光注视著先寇布。
先寇布继续说:「不管最后是存活也好、是毁灭也好。您从来不曾对独裁者屈膝,这对所有不放弃奋斗的人来说,就是最重大的意义所在吧!」
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没想到是由你来跟我说这些话的。」
先寇布把酒喝乾,又重新添了一杯。
杨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
「那你呢?你并不相信民主那一套,不是吗?那你为的是什么?」
先寇布晃动手中的杯子,让冰块和杯壁轻轻碰撞出声响。
「我吗?…我想是因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值得、能够而且愿意忍受我的毒舌的上司了吧!」
杨听出了话里最深层的涵意。
杨的脸上先是微微的楞然,然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隐隐的苦笑,他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
这样的表情变化是先寇布看过不止一次的,也是他最喜欢看见的,那表示他的话触动了杨心底深处的某根弦。而且,他相信,除了他之外,没有几个人有机会看见杨露出这样的表情。
先寇布想不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杨这样的表情。

※ ※ ※ ※ ※

魔术师,真的一去不回…

俯视著杨安详的遗容,彷佛是恬静地睡著一般。
再也看不见那夹杂著苦笑的复杂表情…
或许对杨而言,这样反而比较幸福吧!
他终于可以抛下一切,不用再怀疑自己、不用再责备自己,他终于可以轻轻松松地睡著…

先寇布就如同雕像般,在杨提督的棺木前,面无表情地定住不动,许久许久,才转身离去。
他没有在灵前留下任何鲜花、眼泪、或只字片语,
但是…
他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相信



伊谢尔伦要塞防御指挥官先寇布少将带著点懒散的态度和蔷薇骑士现任连队长林兹中校打著扑克牌,一面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著话。
林兹突然问道:「少将,当初杨提督指派您来执行占据伊谢尔伦的作战计划…」
先寇布打断他的话:「不是作战、是骗局。」
林兹说:「嗯,什么都好。下官一直觉得很好奇,那时杨提督是怎么跟您说的?他怎么会放心找您呢?您懂我的意思,我们蔷薇骑士在一般同盟军人的眼中,是多么刺眼的存在。」
先寇布沉默著,杨那平静、澄澈的眼眸浮现脑海。
想起那平淡、像是闲话家常一般的声音所吐出的字句,只为那不会长久的和平…
他曾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那篇演说,但是,原来那一字一句是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抹去尘埃之后,清晰如昨。
林兹望著先寇布,心想他可能不会回答吧!
但先寇布终于开口说:「他说,有重要的事跟我商量,然后告诉我他的计划。我问他,如果我如果像传闻中所说的,成为第七个背叛者,那他要怎么办?」
「杨提督怎么说?」
「他说:『很为难。』」杨那一本正经的表情历历在目…
「就这样?」
「简单说来就这样。他没有想到任何对付的方法。」
「但杨提督还是决定这么做?」
先寇布淡淡地说:「他说,如果不信任我,计划就无法成立,所以他相信我。就这么回事。」
想起杨在说这些话时,注视著自己的坦率眼神…
林兹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没有说话。
先寇布又说:「当时我问他,为什么接下这个任务呢?虽然我想他一定也不可能回答我说是为了升官、出名,但是,他的回答确实出乎我意料之外。」
「杨提督怎么说?」
「他说,如果成功之后,他就要退役了。他认为如果有了伊谢尔伦,应该就能够缔造『不会永久的和平』,他不想让他家里的孩子被送上战场。」
林兹沉默了一会儿,说:「事态完全违背了杨提督的本意,想想他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不过,对我们这些属下而言,却是幸好杨提督没能获准退役呢!」
岂止是不好受而已?
战火烧得更烈,当年杨口中那个十四岁的孩子还是上了战场…
先寇布的眼光焦点落在现实世界外的某个地方。
他想起杨的黑眼中偶尔闪过的沉痛,似乎比最黑的夜晚还要深沉。
林兹又问:「不过,杨提督在找您之前,真的对您一无所知吗?真令人好奇。」
先寇布没有回答。
事隔这么久,回想起来,他不认为杨会把部下的命运交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但是杨当时是根据什么建立对他的信任感?他觉得很想知道。

※ ※ ※ ※

五点一过,杨威利提督伸了一个懒腰,合上看了一半的历史书,准备离开司令官办公室。
正当杨慢吞吞地戴上军用扁帽时,听到两声敲击声。
杨抬起头来,看见先寇布斜靠在大门敞开的门口,微微握拳的右手正从门框上慢慢离开。
杨不动声色地说:「贵官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公事的话,请明天再来。我可是下班了哟。」
先寇布扬扬嘴角:「下官可还没堕落到下班时间还来找上司讨论公务这种地步呢!」
杨不说话了,在毒舌这方面,他是不可能赢过眼前这个人的。
先寇布把头微微一偏,说:「怎么样?去喝一杯吧?」
「如果是这种事…」杨边说著边离开座位。
「怎么样?」
杨露出笑容:「那倒是可以。」

※ ※ ※ ※

高级军官专用俱乐部的酒吧寥无几人。
一下班就来喝酒的人虽然不至于没有,但理所当然也并不多。
先寇布和杨占据了吧台的一角。事实上,整个吧台也就只有他们这两个客人而已。
酒保送上两杯双份的威士忌之后,就清闲地躲到一旁整理杯子去了。
轻柔的音乐伴随著时有时无的细碎玻璃声,气氛显得安闲舒适。
两个人默默喝著酒。
于公是上司与部属,于私是交情匪浅的朋友,一块喝酒也不只这一遭。
每次一起喝酒,都是沉默的时候多,谈话的时候少,但并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在有些时候,言语显得多余。
杨也好、先寇布也好,似乎都很享受这样的沉默。
许久之后,先寇布开口说:「其实,是有话想问你。」
杨的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你不要问,因为,你总是问些让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先寇布说:「我这次想问的事,跟我自己有密切关系。」
「哦?」杨的眼中显出好奇的神色。就他印象所及,先寇布会谈论到他本人的机会少之又少。
「我初次踏上伊谢尔伦,」先寇布说:「是奉您的命令。」
杨静静倾听著,他这种态度常常使得说话的人不知不觉说出更多。
「以我现在对你的了解,你不可能在对我一无所悉的情况,就把这么多部下的性命都赌在我身上,我说得对不对?」先寇布说完,以略带锐利的眼神注视著杨的侧脸,等待著。
杨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没错,我不是对你一无所知。」
先寇布说:「那您知道的是什么?何以让您建立那份信心?这是我想要知道的。」
杨平淡地说:「在我接到那个任务之前,就曾经想过那个手段,也想过如果付诸实行,蔷薇骑士会是最佳人选。所以…有关的传闻、消息,多多少少会注意一点。」
「原来如此。那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传闻?」
「…关于你和你前任的连队长、还有再前任连队长…」杨的嘴角漾起微笑:
「还听说过你的一些极为危险的发言。当时还想多少是夸张了。现在想起来,只怕传闻还比现实逊色呢。」
先寇布也笑了。
笑意淡去之后,先寇布又说:「可是你该知道,听过同样传闻的人们,对我的评价可是偏向负数的。」
杨淡淡地说:「我不会无条件地接受别人的判断。我的想法…在方向上有些不同。」
「方向?」
杨说:「我并没有去想你会不会叛国这件事。我所想的是…我认为你不会背叛你的部下。」
某种隐晦不明的感触在先寇布的心底,一直往下潜、往下潜…
杨继续说:「所以我觉得可以相信你,虽然我没有多少自信…」
先寇布旋转著自己的酒杯。
一个人的一生有多少机会能够遇见无论挖掘多深都不会令你失望的人?
其他都不重要了,童年时随祖父母亡命而来时,同盟海关人员那种轻蔑的眼神…以及从那之后,数不清的怀疑、嫌恶的眼神…一切都模糊了…
杨把自己那杯酒喝光,说:
「我要回去了,尤里安等我吃饭呢。」杨说著,从高脚凳轻轻下到地板上,举起一只手挥了一下。
先寇布点点头,目送著杨悠闲离去的背影。
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彷佛对著远去的背影致敬般,一饮而尽。



迷路


好像踏入了一个陌生、冷清的地方。

杨举目望去,这里好像是宿舍区的尽头,如果往回走的话,应该就可以回到人多的区域。

他不记得是怎么会走到这里的。

一面走,一面想事情,心不在焉地胡乱逛著,是他经常都会作的事。

但是,在今天之前,他的迷路都只是小规模的,顶多只是多绕了些冤枉路,最后总还是能够成功地回到办公室或是官舍。

然而今天,因为情绪低落,刻意地想要避开任何一个人,所以漫无目的地转进每一条人最少的岔路、登上人最少的电梯,结果,好像来到一个相当遥远的地方。

两点以前无法回到办公室的话,副官会担心的吧!

杨没有一次记得携带随身通讯器的,也可能是他刻意予以忘记吧!

他不喜欢随时都会被人找到的感觉。

不知怎么的,他也没有什么食欲。从十二点整离开办公室晃到现在,已经是一点过十分了,他一点东西都没吃,也不觉得饿。

有一股想要继续走进那显然是无人区域的地带的冲动,想要让自己迷失…

但是,脑海里浮现那些幕僚的脸孔,杨终究还是转了身,朝著反方向走。

他…并不属于他自己而已。

中午时分的宿舍区显得空荡荡的。只有监视系统无声地运作著,冷眼巡视著一切。

整条动力输送步道上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孤独地、被动地被载往前方。

前面有岔路,不记得应该走哪一条了。

杨犹疑了一会儿,选了左边那一条。


二点二十七分,菲列特列加·格林希尔上尉联络要塞防御指挥官先寇布少将。

「对不起,少将,有事要麻烦您。」

「怎么回事?」由于格林希尔上尉的脸色相当严肃,先寇布也就没有想调侃的意思。

「是这样的。杨提督从十二点离开办公室之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以往,提督总是尽量在二点之前赶回来,顶多迟个几分钟。但今天…我已经到处问过,没有人看到他。提督也没有在官舍或公园里…下官想,与其通知宪兵,不如请阁下帮忙…」

「真是个找麻烦的家伙啊…」如此评论了上司之后,先寇布说:「知道了,我会派人去找的。」

虽然可能只是单纯走失这样的一个笑话,却不能够等闲视之。因为,伊谢尔伦要塞中,也难保不会藏匿著反动份子,如果趁机挟持甚至杀害杨的话,那…

如果帝国那边真的渗透进入要塞,成功暗杀杨的话,就能够得到最低成本的大胜利了。这种可能性虽然不高,也不能断言完全不存在。

「啊呀,那家伙,一定是躲在哪里看书忘了时间了啦!」

「一定是找个隐密的地方睡觉睡过头吧!」

虽然嘴巴上说著风凉话,可是得知杨失踪消息的各个幕僚,都很难完全把这件事当作笑话看。

先寇布召集最亲信的蔷薇骑士队员,要他们分头搜寻。

他自己并没有坐镇要塞防御指挥官办公室等消息,而是独自一人踏上寻找之路。

有什么发现的话,队员可以透过通讯器直接向他报告。

除了蔷薇骑士之外,波布兰和高尼夫也自愿参与搜寻的工作。明确一点来说,应该是一个人自愿、另一个人奉陪。

「我们的司令官大人哪,尤里安才刚离开没多久,他就出状况,真是!」


但是,三点零三十三分,满脸通红的杨出现在司令官办公室。

格林希尔上尉勉强维持镇定:「提督?您回来了!您…您还好吧?」

年轻的司令官紧张地揪著扁帽,一手抓著黑色的乱发,很困窘地说:

「嗯…我没事,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格林希尔上尉放松一直紧绷的肩头,微笑著说:「不,没关系。不过…先寇布少将已经派人去找您了…」

「…是吗?…那把他们叫回来吧!」

于是格林希尔上尉立刻进行联络。

杨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表情略显不安。

不到一刻钟,所有知道此事的幕僚们几乎全都挤到司令官办公室,围剿他们的长官。

「学长!你也真是的,就算不想回办公室,也要跟副官说一声哪!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不是让人穷操心吗?」

「就是啊!提督想打混没关系,可是不要让人担心哪!万一被绑架什么的,那怎么办啊?提督又不像我,一个人可以摆平一堆人。」

「希望提督自重,像今天这样,演变成劳师动众的事件,实在是不太好。」

「我已经很忙了,不要再增加我的负担啦!去哪里要说一声哪!自己的安全要有点自觉啊!」

「提督起码要把通讯器带在身上啊!」

对于幕僚们的轰炸,杨无言以对,这本来就是他自己不好,幕僚们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倒是格林希尔上尉看不过去了,说:

「这都怪下官太紧张,惊扰各位,对不起。」

副官这么说了,幕僚们也不好再继续数落下去,只好放过杨,纷纷散去。

但是,先寇布并没有出现。

很难想像他会放过这好好修理杨的机会,尤其,这次他算是最大的受害者。


五点整,杨离开办公室,却见到先寇布已经等著他了。

杨露出微微的苦笑:「我还在想,你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了呢。」

先寇布扬扬眉,说:「怎么可能呢?阁下害得下官出动属下从事徒劳无益的勤务,为了抚平属下的情绪,花钱买啤酒请客,还蒙受精神上的损失,这一些,阁下应该要负责赔偿吧?」

杨耸耸肩:「没办法。你说,要怎么赔?」

先寇布说:「物质上的赔偿等会儿再说。现在,请阁下告诉我,您去了哪里?」

杨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是单纯的迷路而已。」

「是吗?」

先寇布的眼光里有著不容许回避的锐利,杨没有看漏。

杨迟疑了很久,说:「刚开始确实是迷路了。因为心里烦,刻意躲开所有人,就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在找回来的路的时候,经过军医院…」

先寇布并没有趁著杨说话的空隙打岔,只是静静等候著下文。

杨看看先寇布,虽然神色有点犹疑,不过他还是说下去:

「…那时,我突然想,那里面,有许多受伤、残废、甚至死亡的人…都是因为有我这个人吧?…我只是在外面发呆…直到,有一个士兵看到我……我才问了路回来。…我在想,如果没有我的话,流血的人是否会减少?还是只是换成另一批不同的人流血而已?…」

杨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啊?对不起,好像说了奇怪的话…」

先寇布沉静地说:「您想得太多了。不管多少人流血,都不是阁下一个人能够掌握得了的事。」

「……」杨沉默了半晌,又叹了一口气:「我想我是很自私的,到头来,我总是选择尽量让我的部属活下来,其他的,我好像经常也管不了那么多……」

先寇布说:「是人哪有不自私的?提督,不要向圣徒的标准看齐,那不适合您的。」

杨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总之,今天很对不起,改天我送你一瓶上好的白兰地吧!」

杨随意地挥了挥手,迳自离开。

先寇布注视著杨的背影,眼里有错综复杂的情绪。

「提督!」

听到先寇布的叫唤,杨回过了身。

「嗯?」

先寇布踏著稳健的脚步走近他的上司。

「…那时,您是不是有一种想要放下一切、逃走的冲动?」

杨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随即恢复了平静。

「你怎么知道的?…确实,那时,好想什么都不管,就这么逃开…但是,只是想想而已。我现在已经没那种念头了。」

许许多多的人事物像是一把把枷锁,禁锢著、限制著…

一如过去和以后……

杨望著先寇布,问:「你呢?有没有曾经有过想要抛下一切不管的念头?」

「没有。」

杨微笑了:「啊,你是不会有,你比较坚毅,不像我这么摇摆不定。」

先寇布说:「那是因为,我比你更加自私得多。」

「什么意思?」

「你考虑的是千千万万的人,甚至是后世的人。但是我,所考虑的很少很少。」先寇布露出一丝笑意:「我的目标很狭隘,所以不需要摇摆。」

杨垂下头,无意识地踢著脚,说:「是这样啊……嗯,还是不要想太多比较轻松…」

然后杨转身,慢慢走远了。

先寇布喃喃自语著:「可是…我所考虑的那个人,却摇摆不定…」


决定

迷迷糊糊就付出自己的信赖,不是他会作的事。

当第一次与那位黑发的年轻司令官会面时,心中的衡量机器就已经开始运作。

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一个上司够资格让他启动这部机器。

在识人方面,他自有一套准则,同时也有足够敏锐的触角,可以穿透虚伪的面具。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

那位黑发提督……

没有面具。

无论是言语、声音、动作还是表情,那个拥有著漆黑双眸的年轻司令官完全不带一丝伪装。

看著听著一个如此位高权重的人竟然是用著一种少年式的坦率来述说一个命令,这绝对是让人感到不习惯的事情。

不只是不摆架子而已。

「…如果不相信你,这个计划就无法成立,这是个大前提…」

那一瞬间,他完全相信那位黑发提督只是老实地说出心底话,
并不是经过什么算计才这么说的。

那位黑发黑眸的年轻司令官,自自然然地采取了最直接、也最聪明的做法─

完全说真话,一丝虚假也不沾。

所以,不会需要再去编造其他的谎言来遮盖什么。

自省不是他的习惯,但是扪心自问,无条件的坦率、平等而视的态度,是他对上司的基本要求。

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做到,直到现在……


第七次伊谢尔伦攻占之役成功之后,

他被人称奇迹的魔术师找去。

「有事要跟你商量。」

「又有什么任务吗?」他当然知道不会是,只是试探一下。

「不是这么回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要被调派到伊谢尔
伦。我在想,希望让你担任要塞防御指挥官,蔷薇骑士还是配属在你的麾下,其他陆战队、技术工兵以及种种防御工事等等也归你管,你看怎么样?」

「这种事跟下官商量可以吗?军部上面不见得会答应这样的安排吧?而且,这应该也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如果命令下来,我也只有服从,不是吗?」

对方露出一丝困惑的表情,然后用一种平淡的口吻说:

「嗯,不过,我是希望知道一下你的看法。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也没办法。至于上面……我会想办法的。」

「不愿意?我为什么要不愿意?这算是论功行赏吗?」对长官说这样的话,显然有些失礼,但是对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以我个人来说,可不觉得赋予任务是一种感谢的表示呢。我不想去猜测别人心中的想法。…怎么样?」

他微笑了:「既然您如此看重,我就为您效劳吧!」


结果这个人事任命很顺利就获得批准了。

其中是否有什么原因,他并不清楚,也不想探究。


他和他的上司是分别到达伊谢尔伦的。

再次见面,是在伊谢尔伦为新上任的司令官所举办的欢迎酒会上。

轮到那位看起来像是某位将官的副官的黑发提督致词时,虽然也不见得多么紧张,但是年轻的提督脸上有种为难的表情,结果,黑发的司令官只说了一句话:

「我是杨威利,请多指教。」

就这么下来了。

一时之间,有股想要大笑的冲动,望著那个显然觉得轻松许多的年轻司令官,他的脸上也不禁涌起一丝笑意。

会场上一片不知所措的沉默,好一会儿,才有零零星星的掌声,然后,掌声愈来愈大,像是潮水一般。

结果,全部的人致词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二十分钟。


他拿著酒杯走近上司,说:

「好精采的演说,准备了多久呢?」

年轻的司令官有点脸红,回答说:「完全没准备呢,本来就没什么想说的。」

「你的小朋友呢?」

「你说尤里安啊?他说要在家里整理屋子,所以没跟来。对了,你提醒了我,等会儿要记得带点东西给他吃。」说到自己的被监护人,黑发提督展颜露出温和的微笑。

然后,被人群冲散开了,许许多多的人想要靠近那位人称奇迹的司令官。

在人们的目光、话语的包围下,年轻的提督脸上有著困惑,还有一丝……

疲倦。

是的,疲倦,一种深沉、隐晦、沉重不已的倦意…

那个人,好像从来没有神采飞扬的样子。

不论是取得奇迹般的胜利之后,还是置身被崇拜赞美的光环里…

他都见到相同的神情………疲倦。

就是因为那种独特的疲倦,引起了他的好奇,想要更了解那个人一点。


藉故离开的人群的黑发提督,消失在洗手间的门后。

很明显地是带著一种躲避的表情,但是,或许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发现。

迟疑了片刻,他走到洗手间门前。

「清洁中,暂停使用」

看到这个告示,他不禁失笑。

那个人,有时做事似乎带著点稚气和任性。

他开门进去。

看到黑发提督站在洗手台前,双手支撑在两旁,脸朝下对著洗脸盆。

从镜子中看到了闯进来的不速之客,黑发提督抬起头来,露出一丝苦笑。

「原来是你。」

「霸占整个洗手间可不是件好事。」

「嗯……只是想独处几分钟而已。」

「为什么?提督,您看起来好像很不喜欢这种场面…」

「我是不喜欢。」坦白地说出来后,黑发提督说:「不过,这也是薪水份内的工作吧!」

他望著说出这样的话的上司,感到愈来愈理解对方的为人。

黑发提督看著他,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打扰而生气。

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出奇地平和、稳静、深沉、清澈……

还有,……理解。

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理解他的理解,同时接受这样的理解。

「我要回去了,不然他们会以为我失踪…」

黑发提督准备离去,临走时,丢下一句话:

「出来时,记得把这个牌子拿走。谢了。」

门掩上了,剩下他一个人,思索著刚刚离开的那个人的为人。

然后他也走出来,把告示牌摘下来,丢到一旁。


再次注视他的长官。

这个人,会值得的……

他喝乾了自己的酒,离开会场。


失去


当被封锁已久的那个噩耗呈现在杨的面前时,他的神色虽然没有明显的变化,先寇布却似乎看到那个如同面具的表情下如同被雷击般…
洁西卡?爱德华,
死於广场大屠杀。
听说她那美丽的面容被枪托打碎了,惨不忍睹。
先寇布想起那位红发爱人的死…
他马上领会到,逝去的伊人,是杨心中的挚爱。
程度上,或许远远胜过自己对那位红发爱人的感情。
格林希尔上尉退了出去,但是先寇布却没有走。
杨闭上眼睛,静止不动。
先寇布彷佛看到一把利刃缓缓刺进杨的心底。
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言语,但是那种痛楚好像飘散在空气中…
为什么这种属於心灵层次的伤痛,能够如此清晰地传递到另一个个体的感应中枢?
并不是感受到相同的痛苦,而是能够知道对方的痛苦。
杨微微垂下头,静静拉开抽屉摸索著。
他那丰沛的黑发遮盖了眼睛,令人看不清那双容纳著清澈黑眸的眼眶是否泛红。
杨找出自己的墨镜,默默地戴上,然後就一动也不动,彷佛他的生命也就这么蒸发了一般。
先寇布站在自己的角落,凝视著黑发司令官如同雕像般的侧影。
凝视者,与被凝视者,彷佛都成为不动的石头,就这样要到永远…
先寇布也不懂自己这么伫立著、凝望著杨有什么意义。
但是他无法转身离开,因为,他听到,那个灵魂的伤口在淌血…
像是钟乳石滴下的水声…
先寇布感到自己有种不切实际的疑虑,害怕一转身之後,那个黑发的雕像就会崩溃。
就这么望著他,好像自己的目光能够给予什么支持似的。
先寇布以为杨不会注意到他的注视。
但是杨突然开口说:「为什么一直看著我?…我没事的。」
空空洞洞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陌生。
先寇布没有回应。
杨又说:「她…是以前就认识一位好朋友。」他似乎意图解释自己的伤心是正常的。
先寇布沉默了很久,终於开口:「这不是您的错,请不要再自责了。」
杨转头看他,墨镜遮住的眼睛里,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情绪。
杨微微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後他闭上了嘴巴。
过了好一会儿,杨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想守护的…只能眼睁睁看著从自己手上失去…」
先寇布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守护的,只是你想守护的人事物也未免太过超量了吧?」
杨透过墨镜注视先寇布的脸。
先寇布说:「那样跟阁下的轻松主义真的很不相合。」
杨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先寇布所说的。
虽然他一再提醒自己,他也不过是一个人,没有办法顾全那么多,但是,有时候真的还是会有那种阴暗的懊悔,即使他也不知道能够懊悔些什么。他在人生道路上,并不是拥有著自由的选择权的…
本来杨是想要独处的,但是先寇布的存在并不令他厌烦。
感觉上,那个有著帝国血统、大胆锐利的人似乎经常能看穿他的心思,并且在他快要被自己的思虑溺毙的时候拉他一把…
杨淡淡地说:「你呢?你应该没有什么想守护的吧?」
「错了。」先寇布说。
「……?」杨再次注视对方的脸。
先寇布说:「并不是完全没有呢…」
杨好像害怕听到答案似的,轻声说:「我想你也不必一定要告诉我。」
先寇布说:「我是不想说出来啊!守护这种事,实际去做就好了,不是挂在嘴上说的。」
杨没有说话。
先寇布说:「对失去爱人的悲伤,要一个人独尝才是,不打扰阁下了。」
杨目送著跨著大步离开的先寇布的背影,紧闭著嘴,一言不发。

※ ※ ※

望著尤里安俯在那具冰冷的尸体上无声地痛哭,
那再也不会睁开眼、不会张开口,如同沉睡般的容颜…
某种东西从脚底悄悄地流失,垂下的战斧上,血已经乾涸,却依稀听到水珠滴落的声音。
像从钟乳石落下的水滴…
一把利刃缓缓刺进心底…

「你呢?你应该没有什么想守护的吧?」
「错了。」
「……?」
「并不是完全没有呢…」

某段已成过去的对话,像是古老的留声一般,在先寇布的脑海中响起。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想守护的…只能眼睁睁看著从自己手上失去…」杨那飘邈的声音似乎回汤著…

我现在,尝到跟你一样的憾恨…
那时你所感受的痛苦,像是复制一样,完完全全印在我的灵魂…
也许还经过几倍的放大…
因为你所想要守护的如此多,你并没有失去所有。
而我,唯一想要守护的…
已经失去了…


地狱



意识从透明变成纯白,然后渐渐出现色彩…
他,华尔特·冯·先寇布慢慢睁开双眼。
他发现自己伫立在一片浅灰色的空间中,除了灰色、一片虚无。

前方似乎有著微光…
莫非,这就是死者的世界?
那么……杨呢?
第一个进入思绪的,果然是那个人啊…
从相识开始,那个人就成为他生命中最具意义的存在。
这不是任何单一种的感情可以解释的。
对于最爱的女人、对于缘分浅淡的亲生女儿、对于忠心耿耿的部属…

一切的一切,
无法比拟。
没想到,连身在生命后的世界…也是如此。
他大步迈向前方。
才踏出一步,周围的景色突然转变。整个光度暗了下来,他发觉自己好像置身在一个岩洞之中。

他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回响……
规律地、沉郁地、永不止歇。
一个身披白袍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对他说:
「你可以见到第一个想见的人…」
然后,那身影消失不见。
如果,只能见到一个人……
他心里浮现的是一张表情淡然、紧闭著嘴、却又似千言万语尽藏眼底的容颜,

如此沉静、如此孤独、如此无助…
他循著曲折的路径往前走,这岩洞中昏暗,却仍有一丝亮光不知来自何处。

彷佛这亮光是被禁锢在这里,无处可逃。
转过一个弯,突然,他停下脚步。
已经死了的人,还会有心跳吗?
如果有的话,眼前的景象足以令他心跳停止。
他看到一池幽冷潭水。
一个黑发的身影,被黑色的铁链锁在岩壁上,下半身浸在灰色的水中,垂著头,一动也不动。

「…提督?」
黑发的身影彷佛从昏睡中苏醒,慢慢地抬起头。
一双平静、深沉又清澈的黑眼睛……
黑发上的水珠滴落在那张似乎没有表情又似乎表情复杂的脸上。

对于自己所承受的痛苦那种理所当然的坦然,看来格外令人心痛。

「为什么?为什么?!」
黑发黑瞳的被禁锢者开了口:「想到因我而死的人如此之众,这不是很应当的吗?」

「这算是惩罚吗?那为什么我却好好地站在这里?我杀过的人难道还算少了?」

锐利的语气,像是挥著鲜血的水晶战斧在月光下,刀锋反映的寒光。

没有回答。
先寇布把手伸进水里,水的温度冰冷。
他跨进水里。
「你做什么?」被铁链束缚著的杨发出惊讶的问话。
第一次, 感觉像是生前的杨。
先寇布来到杨的面前,用力拉扯锁链。
「没有用的。」
锁链只是发出金属相碰的声音,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先寇布感觉潮湿的冰冷从下半身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又冷又重,寒意浸透骨骼,隐隐作痛。

奇怪人死了以后,知觉竟然跟在世时一模一样,所差的只是不会再死第二遍吧!

「他们把你锁在这里多久了?」先寇布这么问道。声音之下,压抑著多种翻腾的情绪。

「我不知道,其实已经麻痹了,也不会觉得太难受。」
这个人,还是一样…
把自己的痛苦都轻描淡写…
「你走吧!你不必跟我一样的…离开这里,你应该可以见到其他人…」

「提督怎么会知道我不必?」先寇布追问。他的眼神里有著察觉什么的火光。

但是杨紧紧地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说。甚至顽固地垂下头,坚持不肯面对先寇布灼灼的目光。

「这是个交易。」
那个披著白袍的身影突然又出现。
杨轻声叹了一口气。
「什么交易?」先寇布的眼神和声音中都似布满烈焰。
「你的提督…要求把他的部属所应受的惩罚全部算在他一个人身上,而我们同意他的要求。就是这样。」

「什么?」
「功过相抵之后,他还要在这里待上一万两千六百三十五天。至于你,你已经见到你第一个想见的人,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个交易…不能更改吗?」先寇布问。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异样的力量。

「先寇布!」杨发出了声音。
「…你想要代替他吗?很可惜,这个惩罚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一定要执行到期限到期那一天为止。就算你也接受惩罚,也无法为他分担任何一点。」

披白袍的身影说:「离开吧!之后你所处的世界安逸美好,你可以在那里等候你的提督。」

「你是说,离开这里之后,除非等一万二千多的日子过去,否则我是再也见不到我生前的上司了吧?」

「是的。」
杨说:「走吧!反正我本来就是要受罚的,多几天也什么差别。……又不是永远都不结束…」

身处在冰冷地狱里,他竟然还是能够露出一丝仅属于杨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微笑。

「提督,如果你真的不希望你的部属受罚,那么,请允许我留下。」

「先寇布…」
「只有留下,我才不会…进入属于我的地狱……如您所说的,又不是不会结束…」

「属于你的地狱吗?」披白袍的身影发出了反问。
「是的,我的地狱…」
「…明白了。那你留下吧!陪著你的提督。还有一万多个日子……」

披白袍的身影消失,说话的尾音残留在岩洞里。
「唉,你真是。」杨埋怨似地说。
先寇布感觉,他所熟悉的杨渐渐回来了。
杨像是要辩解什么似地说:「我并不是那么伟大,牺牲小我什么的。而是我要受罚的天数本来就比你们多得多啊!我想,大家一起被罚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我自己多待几天。反正也是睡了醒、醒了睡……」

「还有无止无休的自我谴责…」先寇布说。
杨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露出一丝苦笑:「啊,我并不是那么的……算了。」

杨说:「没想到好不容易可以独处,却……你好歹不要泡在这里吧?到岸上去吧!又没有链子栓著你。」

先寇布看了杨一眼,那种揉进一丝苦笑、为难的表情…
于是他坐在岸边。
「生前是心灵被锁链链住,死后是身体被锁链链住……」
先寇布并没有这么说,可是他看杨的表情彷佛是这个意思。
杨像是察觉了对方的想法,说:「我倒觉得现在比较轻松哪!虽然说什么赎罪的太矫情了。但是,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很冷吧?」寒光收敛了,烈焰也平息了。
「嗯…不过,也很平静。」
一万多个日子,单调的岩洞、冰冷的潭水……
水滴的声音持续回响…
总有,结束的一天。






好不容易从感冒的病床上爬起来的杨,在阔别高级军官俱乐部一个多星期之后,再度踏入这个熟悉的场所。
「照旧吗?」酒保问。
杨点点头。
杨沉默地慢慢喝著加冰块的威士忌。时光从身边悄悄地流过。
一个人进来,在杨旁边的位子坐下。
杨放下酒杯,看了看这个熟悉的灰棕发色的男子,没有说话。
「阁下可以喝酒吗?」先寇布看似随意地问道。
杨露出一丝迷惑:「嗯,我的感冒已经好了。」
「我不是指这个…吃那种药…可以喝酒吗?」
杨沉默了,在这个人面前,装傻是不管用的。
「你怎么知道的?」
「尤里安告诉我的。」
杨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他看到了?我应该有收起来的…」
「不,你感冒的期间,尤里安去军医那里拿你的药时,军医说的。军医要他提醒你,吃那么强效的安眠药,不可以喝酒类饮料。但是…他显然没有提醒你?」
杨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我不想让他担心,可是…好像事与愿违…」
先寇布注视著杨疲倦的脸,说:
「每天都要吃吗?」
杨平淡地说:「…也还不至于。老是睡不好也是不行的,要是哪天帝国军打过来,我根本就没有精神去对付他们了。」
「那小子跟我说的时候,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杨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涩:「你跟他说不用担心好吗?我会想办法调适自己。」
「调适自己?你怎么做得到?」先寇布的目光毫不留情。
杨哑然。
「提督,你真是我所见过,最任性的人。」先寇布喝掉杯中的酒,说:
「你的任性在于…不让自己任性。」
杨苦笑:「就算照你的方法做,我也不会觉得更好过。」
轮到先寇布沉默了。
眼前这个人,是他有生以来认为最值得的一个人,却也是最令他觉得无力的人。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如此微弱。
再怎么做,也无法让那个人从自己的矛盾解脱。
到了最后,那个人所能够做出最大限度的任性,也不过就是不顾医生的嘱咐,喝自己喜欢的饮料。
何苦阻止他呢?
明天,是否仍然存在于这个宇宙,都是一个未知数。
「我会告诉小伙子,说你答应不再吃那玩意儿。欺骗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罪恶。」先寇布说。
他所能做的,也仅止于此。
说一句谎言,减轻那个人心头的罪恶感。
只能如此…
「谢谢…」杨说:「今天我请客吧!」
「当然。」先寇布为自己以及杨又各叫了一杯酒。
「说不定多喝几杯,就不需要吃药了。」杨露出一丝仅属于他的那种微笑。
「乾杯吧!」
「嗯。」杨把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上先寇布的杯子。
先寇布凝视著杯缘反映的微光,最后,他也只能当一个纵容者。
杨喝光酒,从高凳下到地板。
「…我先走一步了。我会尽量…让你的谎言变成不是谎言。」
先寇布说:「提督,我不需要你的勉强。」
无论怎么样,我都会接受,你的一切…
骑士的承诺,纵然从未说出口,但承诺就是承诺。
杨无言地注视著虚无,如此熟悉的神情…
然后他转身,慢慢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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